夏侯齐正煮茶,听着这句,不禁手痒,起手在蒋苓额角敲了下:“你这孩子也太口刁,也该留些余地与人。”
蒋苓却是笑说:“先生难道不是这样以为的吗?且在先生面前,又有甚话是不能说的呢?学生要是欺瞒了先生,才是对不起先生的教导。”
红泥小炉上的茶滚了,蒋苓把软布垫着手与夏侯齐斟了茶,转手又为自家斟了一杯,白烟袅袅中听着夏侯齐道:“三娘可知当今缘何会如此?”这声音叫茶烟一隔,也显得缥缈起来。
蒋苓想一想,道:“得位不正。”她说话声音极轻,偏是此时,天空上一道闪电掠过,而后响起一道惊雷,直震得屋檐上的瓦片咔咔做响,白线一样的雨水在瞬间倾斜而下,天地间只剩一片雨幕。
这四个大逆不道的字一说出,便再无畏惧,蒋苓挺直了腰背继续道:
“昔日悯太子之薨,疑点甚多,偏生先帝并不细查,只将随伺的一干人等处死就算了结此事。三娘以为,这是先帝折了一个嫡子,便舍不得剩下的唯一的那个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活着的那个总是要紧些。”
“这也难怪当今,一般是先帝嫡子,离着大位只一步之遥,就因着小了几岁,就要拱手让人,偏横亘在前头的那位眼瞅着不能是英主明君,当今心上不服自也成理。”
“哪朝哪代少了夺嫡呢?夺嫡路从来都是血路,便是昔年战国那些国君不过称个公,踩着兄弟叔伯的血路上来的可也不少。何况是那张龙椅。至高无上,一呼百诺,哪个有些血气志气的皇子能不心动呢?当今会使出手段来,也不奇怪。”
“当今做得了那个位置,因知道上头是沾了悯太子的血,又晓得天下臣民未必全信悯太子是死于惊马意外,是以格外要做得好。要文治武功,要天下一统,甚而恨不得削爵改封,要功迈先祖,要让天下人都晓得,那位置他来坐才是正统,他才是大梁朝的中兴之君。”
“就为着向天下证明他才是该坐那个位置的人,所以当今急功近利,将昔年始皇帝、汉武帝的教训都抛在了脑后。始皇帝如何?开天辟地头一个皇帝,并六国,书同文,车同轨,只书同文一条,就能方便教化,启迪民智,何等光辉的伟业。便是造长城,也不好说他劳民。难道始皇帝造长城是为着自家享乐吗?烽火台上狼烟一起,就知夷狄来犯,难道不比无遮无拦地由着夷狄横行的好?不过是六国初灭,人心思念故国,而始皇帝不想着时移世易,打天下与治国不能用一样的手段,依旧执法严苛,不恤民力,这才激起民变。大泽乡,难道不是被逼反的?失期是死,造反是死,反正都是活不下去了,不如放手一搏。一个造反的起了头,还怕下头没跟从的吗?若是始皇帝知道徐徐图之,大秦江山虽不能千秋万代,又何止两代而绝!”
夏侯齐原是靠在凭几上听着蒋苓说,可越听越是惊心,听到这处禁不住把身子坐直了,把有些昏花的眼紧紧地盯在蒋苓面上:“说下去。”
蒋苓说到这里,脸颊已然泛红,像是羊脂玉里透出血沁来:“而至汉武,他携文景两代明君的积累,才能与匈奴一战,饶是这样,武帝朝后期的国库也是快支持不住了,也是汉武吸取始皇帝教训,改弦易辙,从战转和,这才保住了大汉江山的传承。”
“可当今不觉着,他太心急!要平虞灭陈都不错,便是容不下有实封的公候也不差,一国之内焉能有国中国,使政令不通,民有二心,甚而只知有国公郡公而不知有皇帝。做皇帝的容不下,难道不是正理?只是他连年征发,不恤士兵,不养民力,以至于天下生怨。若非如此,空口无凭一个悯太子遗腹子又怎么哄得住人?不过是那些小民无有活路,听见是悯太子,就想着当年若是这位践祚,他们许就不用食不果腹,流离失所。反许会死,不反早晚还是个死,您说反不反?”
夏侯齐终于忍耐不住,喝问道:“三娘,还不住口!你知道你在说甚?”
蒋苓微微笑到:“知道,三娘还知道,今儿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泄出去一字半句,这世上再无魏国公府,再无蒋氏三娘。只是三娘是先生悉心教导的,三娘有此见识,全赖先生教育之恩。”
夏侯齐把蒋苓上下看了回,长叹一声:“惜乎为女,幸而为女。”
蒋苓听说,脸上忽然一笑,颇有些不以为然,到底碍着夏侯齐是她先生,这才没出口反驳,又说:“今日是半月一拨粮草,来日就好一旬一放,甚而五日一拨,家父叫这样掣肘又怎么打仗?胜了固然是该着的,败了呢?三娘一想在这里,便觉胆寒。”
夏侯齐倒吸一口凉气,当下就问:“三娘是想说甚?”这孩子别是生出了什么奇怪的心思才好,如今的魏国公府可是经不起半点差池。
蒋苓叹口气,轻声道:“三娘不敢。当今即对我家有芥蒂,只消我们一有动作,他必要往歪处想。总归阿爹领兵在外,我们安分些想也就是了,再是克扣粮草,他也望着阿爹替他剿了高畅呢?就是有甚事,也是日后的事了。”
夏侯齐听着蒋苓这几句,才算是松了口气,又觉后心汗湿,竟是生生地叫这孩子吓出一身冷汗来,这才彻底明白,为甚蒋璋偏爱这个女儿,这番见识成年人也未必有。又明白,蒋苓身为国公嫡幼女,身份矜贵,便是公主郡主比不上,在京中也是数得着的身份了,为甚习武不辍,原是她心上一直有这样的忧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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