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苓这几句话简直好说句石破天惊，惊得蒋存智手上不由一松，低声喝道：“三娘你可知道在说甚？疯了不成！”
蒋苓却道：“二兄想的不是这个么？这回宋辽敢如此作为，焉知没有他的授意？便是没有他的授意，若不是他屡屡为难阿爹，宋辽哪里来的胆子！阿兄将人送回去，因着阿爹在阵前他不得不惩治，可心中会没有芥蒂吗？一旦阿爹还朝，便是人为刀俎，与其他日受人折辱，倒不如今日就去了，总是阿娘受我连累，我原也就该死。”
蒋苓字字句句都说中了蒋存智所虑，也正是为着这个蒋存智反而有愧，愧他们父子妄自身为男子，竟不能保全家眷，白白叫皇帝逼死了阿娘，如今连着活泼可人的三娘都拧了性子，竟是生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由愧又转恨，恨是是天兴帝刻薄霸道寡恩无情，活生生逼得三娘连着自伤也做了来。
蒋存智即羞且愧，再摆不出兄长面目，轻声道：“三娘这是信不过阿爹与我呢。”
蒋苓的手上依然在滴血，半边白麻袖子叫鲜血染得通红：“我若是信不过阿兄，还会在这里与阿兄说这些吗？”
蒋存智这才往前握住蒋苓的手臂：“三娘且等等。阿兄与阿爹总不会叫你们没了下场。”
掌下的鲜血又湿又热叫蒋存智连着手也在抖，他在战阵上见过多少鲜血，头一回杀人还是随蒋璋平南陈。那时毕竟是蒋存智头一回上阵，蒋璋不放心他在前锋营，只叫他随在中军，偏南陈也有员猛将，姓个张，唤作张耀宗，相传是昔年张翼德后人，使的也是一杆丈八蛇矛，一向勇猛过人，竟是持着蛇无头不行的念头，竟是舍了两翼拖住蒋璋前军，自家率一支铁骑拼着有来无回从中路直杀进来。
二十有六的张耀宗同十五六岁的小郎君就撞到了一处，两杆枪交在一处，一直杀了数十回合，到底蒋存智年少，临敌经验不足，叫张耀宗一枪刺中蒋存智左肩，也是天意，这一枪刺来的时候正逢蒋存智侧身闪避，虽然划出一道血口子却好算走空了。虽然血流如注，可当时蒋存智一点也不觉得疼，几乎就在同时反手一枪往张耀宗面门刺过去。
张耀宗横过枪杆来格，他势大力沉，一格一抬，直将蒋存智这一枪荡开，蒋存智因此门户大开，张耀宗趁机一枪往蒋存智心口刺来，眼看着蒋存智就叫他挑与马下，偏这时不知哪里飞来一箭，直奔张耀宗后心，待得他枪尖刺破蒋存智胸前护心镜，从后而来的一箭也透心而过，在张耀宗的胸前露出一点点箭尖来。
吃着这一箭，张耀宗又不是天神，手上动作自然停住了，自家低头对箭头瞧了瞧，手一松，丈八蛇矛“锵啷”一声掉在地下，紧跟着身子沉重地砸向地面，连着一声也没出就阖上了眼。
可怜一个万人敌，连着回头瞧是谁射的冷箭也不及就倒在马下，又或者他倒也知道是哪个射的冷箭，毕竟两军对垒，便是他是孤军深入，背后也是自家队伍，射出这一箭的还能是什么人？是以连着头也不愿回一回。
蒋存智险死还生，这才觉得左肩疼得钻心，热血自他肩头淌下将他整条左臂都洇湿了，热血粘腻的感觉叫他连着几日都不能忘。今天手下握住自家三妹的血，那回的情景又浮上心头。这念头一起就再刹不住！自家父子们为这朝廷可以说一句鞠躬尽瘁，可那皇帝是怎么报偿的？灭陈之功，只把一个县主来偿，从来说赏功罚过，他蒋家功劳放在这里，可朝廷的赏在哪里？莫说是雷霆雨露皆是皇恩，可亚圣又说“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君以路人待我,我以路人报之!君以草芥待我,我当以仇寇报之!”亚圣尚有此言，何况他们父子！
蒋存智握着蒋苓的手渐渐松了，到底不便亲自检验伤口，扬声道：“请夫人来。”说了，先扯了根绳子在将蒋苓左手臂上端捆了，又将她拉在一：“别站在血里。”又叹一声，“三娘，你到底不肯信二兄。”
蒋苓抿一抿唇，自岑氏死后，她起先自悔，自悔当日天兴帝要她嫁与穆泰宁之际就该答应，那时答应了又怎么会生出宋辽这事来，都是她自作聪明，以为自家算无遗策，却忘了，皇帝要你不痛快法子有的是。便是她答应了宋辽，天兴帝既然要作弄蒋家，又怎么会没有新的花样出来，一样是没个收捎，这念头在她心上沉沉浮浮地转个没完。
那时她还没拿定主意，直至返乡，宋辽竟敢半路伏击，而后又掳走四娘，蒋苓这才看明白，蒋家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反了，若是败了，自然是一个都活不成；可不反，在天兴帝手下早晚也是倾家之祸，既然如此，不若搏一搏，便是他日败了，也好过束手待毙，生死由人。往前岑氏未曾落葬，这些想头蒋苓也不好提，今日岑氏入土为安，蒋苓这才来寻蒋存智说话。自家阿兄蒋苓怎么会不知道，蒋存智也不是个肯认命的，多半心中早有打算，可不得个准信到底不安心。
蒋存智到底久在阵前虽然不会治伤，可暂时止一止血还是做得的，叫他拿绳子一捆，血流果然渐缓，等李氏到时几乎以不流血了，可瞧着叫血湿透的半边衣袖，李氏还是急得眼前一花，抢上几步挡在蒋苓身前，颤声道：“郎君，三娘还小呢，有甚事你好好儿与她说，做甚伤她！她是个小娘子，要留了疤可怎么好！”说了转头又看蒋苓，想拉她的手又不敢，眼中扑簌簌落下泪来，却是哭道：“若是阿家知道还不知道怎么心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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