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事也不能说蒋璋不顾体统,实在他从前再是雄才伟略,到如今也是将近暮年,且成了一代开国皇帝,便是往前数一两千年,也是没几个人能做到的成就,难免心中骄傲。这一骄傲,听闻个妙龄小娘子钦慕他至重病,多少有些得意,且这小娘子还是他发妻的堂妹,娥皇女英从来都是佳话,别说岑氏早不在了,便是还活着,大约也是乐见其成的。
只是,蒋璋再是得意,也没失了分寸,还记得自家从前不续娶的誓言,虽然接纳了岑十,也只给了个婕妤的份位,连着妃也没封,不过一想连岑氏也还没被正式追封,而与蒋璋相伴数十年的侧妃郑氏也没受封,婕妤已十分厚爱了,岑十自是欢喜。
欢喜归欢喜,心满意足倒是没有的,即进了宫,岑十便没想着屈居人下。她比不过大堂姐,难道还比不上郑氏那个半老妇人吗?难道还比不过那些官绅送来与蒋璋解闷的玩物吗?
只岑十也晓得,蒋璋并不是个能叫男女之情蒙蔽的,当年赵氏何等得宠,蒋璋都能冒险叫她抢在岑氏前生下长子,可在后宅,始终以岑氏为尊,赵氏半点风浪也掀不起。如今轮到了她,蒋璋即发誓不再娶,便不能破誓,继后她是不敢想了,可贵妃呢?
一个后来人要压过泰王之母做贵妃,便是元后堂妹,便是能得着蒋璋喜欢也还不够,若是能得他儿女们喜欢,才是十拿九稳。所以,听见蒋苓等人来了,岑十先就做出一副十分欢喜的样子,亲自走到殿前迎接。
再说蒋苓等人哪里想得到蒋璋临老了,居然还纳了新人,年纪竟比他们还小上些,都有些惊诧,只对上那张笑脸儿,倒是说不出旁的话来,含糊着招呼过,先来见蒋璋。
蒋璋见着女儿儿媳,自然是喜欢的,可这份喜欢在没看见长孙蒋承业时少了许多,连着脸上笑容也淡了,看着几人唱名跪拜,只嗯了声,也不叫她们起来,先问李氏;“大郎呢?怎地不见他?”
听见蒋璋问蒋承业,李氏眼眶便红了,深深拜倒,道是蒋承业这一跤跌得重,到如今还不能自家行走,宫中无旨不敢坐肩舆,只好在宫门外等候召见。
蒋璋听见蒋承业还不能行走,心下便是一沉:蒋存智遇刺,虽然保住了性命,可脸上到底破了相,要只是一员武将,莫说只是破相,便是渺了一目也不要紧,偏他是皇子,还是嫡长子,不免有些有碍观瞻。可好在蒋承业倒是个好的,小小年纪,也能说句文武兼备,见识明白,颇有大局观,这是年纪还小,再历练些年,未必不是一个好皇太孙。便是算不上杀伐决断,可那时大魏的江山经他与二郎父子两代经营,倒真是要个守成的仁厚君主了。
可哪里想到!哪里想的到,他随二郎出征那几回倒是毫发无损,偏是江山定鼎后伤在了想到不的人手上!父子两个,一个脸面不周全,一个腿脚有伤,真真的不叫人省心!
可再是郁闷,蒋璋对蒋承业还是上心的,囿于蒋家过去种种不顺,在好些年中,蒋承业是蒋璋唯一的孙辈,又是嫡子长孙,哪能不心爱呢?所以再是不大喜欢,到底也关切,忙命内侍用肩舆将蒋承业小心抬进来。
片刻,内侍们抬着蒋承业来,因有蒋璋旨意在先,肩舆直接抬进了大殿。
说来蒋璋与蒋承业也有年余未见,在蒋承业这年纪正是变化大的时候,分别时还是个少年郎模样,眉眼还带着稚气,如今脸上已脱了稚气,眉眼分明,神清气朗,全看不出半点颓丧,这副模样顿叫蒋璋心头郁闷消散了许多。因看蒋承业要起身行礼,忙道:“你腿上有伤,免礼了。”两边内侍知机,过来把蒋承业扶住。
蒋璋又把当时怎么受的伤,哪个太医看的上,上的什么药,吃了什么药,一一又问过一回,而后又召来宫中专精骨科的邹太医当场检查了回,倒听着个意外之喜。
却是,当时给蒋承业处置断骨的太医处理得当,腿骨折断处接的准;一路上照应也仔细,躺了这些日子,甚至连腿上肌肉也没萎缩,之所以伤处迟迟不愈,其实是因为旅途颠簸的缘故,不能好好修养,也不能好好锻炼的,如今回到皇城,只要好好将养,未必不能尽复如初。
到底再是世间顶尖的富贵也得有命去享,越是富贵双全越是不甘心不能长享受,所以求长生的皇帝层出不穷,是以能入太医署的大夫不好说是华佗扁鹊再生也都是国手。只是,虽然太医接触到的都是这世上顶尖富贵的那些人,脸面身份也都有,甚至好说光宗耀祖,能成就世代美名,可万一贵人不治,服侍的太医运气好些的或是获罪下狱,或是流放,运气差些,连性命也不一定能保住。
所以,太医们都养出了一身保命的功夫,譬如开保命方,吃不好也吃不死;又或是,把一分病夸张到三分,将三分病说成五分;倘或病再重些,那便是个病入膏肓,如此,治不好,罪名也轻些,要治好了,就是大功一件。这会子邹太医肯说出蒋承业有望恢复如初的话,便是他把握极大。
邹太医说这话,一方面也是他就是这样性情,再不肯虚张声势以图功劳的;再来也是他当真的有把握,从来骨头折断后,头一回接骨顶顶要紧,这一步将骨头对准了,不曾错位,日后就恢复得好,不容易留下残疾,可要对得哪怕差了一丝半毫,日后多少要留下些残疾。
所以也是蒋承业运气极好,遇到的大夫正好是军医出身,而军人在战场上骨头折断是极常见的伤,只要不是整个肢体段落,军医们就有办法接上去,虽然未必能痊愈,至少肢体是全的。而蒋承业的断腿在他看来已算是小伤了,实在是旅途不利修养,不然以他的能为,以蒋承业的体魄,以王府的灵药,只怕早能跑能跳了。
这开头基础打得极好,他这后来人接手也不难,只消将药方里强健筋骨的几味药的剂量略做调整,再请世孙多动动,别老躺着,短则一两个月,慢不过半年,必定能看着和从前一样。
他即下了包票,蒋璋自然欢喜,立时就叫邹太医随着蒋承业回府,专职照料,谁也不许打搅他。蒋存智与李氏满心欢喜,拜倒谢恩,在两人身后,蒋存礼用大拇指擦了擦鼻子,口角微微一翘。
他这一笑转瞬即逝,大家又身在御前,一概的面朝蒋璋,竟是没什么人看见,唯一瞧见的竟是站在蒋璋身后侧的岑十。
岑十自来聪明有余睿智不足,不然也不能给自家谋这个前程,蒋璋多少年纪,数十年的征战,身上伤痕累累,外头看着极好,内里其实是掏空的,旁的倒也罢了,如今他是皇帝,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只要世上有,他就能找了来,有一样却是弥补不了的,却是他竟已是心有余力不足,虎头蛇尾都不足形容,很有些“那话儿太啷当”的尴尬。
而这上头的病,别说蒋璋自家不大好说,就是太医也不敢轻易用药。只为前朝死在这上头的皇帝也不是没有。顶顶著名的便是汉成帝,他自得了赵合德后就宠爱异常,曾将赵合德比喻成‘温柔乡’,道他‘吾老是乡矣’,而最终也因用药过了量,当真溺死在了赵合德的“温柔乡”。自然,赵合德畏罪自尽,而太医们少不得受迁怒,有这样的前例在,哪个太医不要命了。所以,岑十看着几乎是宠擅专宫,实际也不过是在一起说话作伴罢了。
叫个花信年华的女郎崇拜地仰视,便是蒋璋也不能免俗地轻飘起来,待岑十也恩宠日隆,越是如此,岑十心中越是生出不平忐忑来。
岑十同岑跬说是为着岑氏一门的未来,为着能在蒋璋动摇时为蒋存智父子美言,可实心里,她倒是想着自家也有骨肉。若是她侥幸有个一儿半女,哪个还敢说凤子龙孙的外祖父外祖母是庶孽!若是她运气再好一些,再好一些,那个位置也不是不能想一想的。可所有的雄心壮志在蒋璋的无用中化为云烟。
便是她日后少不掉一个太妃,可有没有恩情到继任者面。自然也不要受想人善待,便是这样,她还不能露出不喜欢来,万一叫蒋璋看出他的异状,得罪了他,不用等日后,现时他就能叫她无依无靠。
所有的忐忑不安在岑十看见祁王蒋存礼那昙花一现般的笑容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了,一家子一母同胞的嫡亲骨肉分些薄产时都能破脸呢,要是两边儿不同母那多半会锱铢必较。更不要说那个至尊至贵的位置摆在那里,眼看着差一步半步就能摸着,哪个肯退?哪个肯让?扶苏之与胡亥,杨勇之与杨广,李建成之与李世民,承乾之与李泰,比比皆是。
而今,泰王祁王等都以战功封王,世子却还是含混地殿下叫着,难道是蒋璋不想立他做太子么?倒也不全是,要有意旁的儿子,一个王爵早给了,怕是在立与不立之间动摇呢。
这就是她的机会了,蒋存智蒋存礼之间的罅隙正是她的机缘,一旦有从龙之功,再有庶母这层身份,谁做皇帝都得给她尊崇,她有了尊崇,岑氏一门三十年富贵也有了。
不说岑十意动,再说蒋璋,看过蒋承业之后又把目光放在蒋苓身上。
这时的福郎眉目已渐渐长开,一双眼活脱脱得肖似岑氏,蒋璋起先有些欢喜,还叫蒋苓抱近些,叫他看看。
蒋苓应一声,抱着福郎走到蒋璋面前,曲膝行礼,待福郎拜见外祖父,蒋璋还去拉福郎的手,笑道:“福郎,我是你外祖父。”
哪晓得一向爱笑,不怕生的福郎见着蒋璋后竟像换了个人一样,不笑也不动,只拿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蒋存智蒋存礼之间的罅隙正是她的机缘。。
起先蒋璋还以为是福郎认生,还能笑,可叫福郎盯着看,蒋璋竟是渐渐心虚起来。他自知亏全岑氏颇多,为着这份亏欠,所以才发誓不续娶。可如今他纳了岑氏族妹进宫,给她恩宠给她身份,除着没册她做皇后什么都给了。所以叫福郎那双酷似岑氏的眼睛看着,蒋璋以为自己违背了诺言,竟是羞惭起来,又由羞惭转为恼怒,手一松,将福郎的手丢开,转向蒋苓:“这孩子太胆小了些,需得好生教养,别堕了他父阿爹的名声。”
福郎像是听得懂蒋璋说话一样,又看了蒋璋一眼,小身子一扭,扑到了蒋苓肩头,将小脸藏进了蒋苓见窝。如此一来,蒋璋脸上更是抹不开,要是从前,大约也就罢了,如今的蒋璋,已许久没人敢叫他没脸了,帝王之气一天重过一日,看着福郎这样“不识抬举”,就把一腔慈爱都勾倒了,转而招呼起蒋茉的珍郎来。
珍郎虽然叫蒋茉娇养得厉害,可他到底比福郎大上些,隐约认得蒋璋是外祖父,见向他招手,略想了想,就对蒋璋笑了笑。这一笑,就叫蒋璋心头的乌云散开了些,脸上神色转和,引着珍郎说了几句话,便指着一路辛苦,摆手令他们自回府去歇息。
众人舞拜而退,哪晓得福郎才出大殿,也不知看见了甚,竟是格格笑了两声,小婴儿的声调高,笑声传进大殿,竟是令蒋璋这样的人脸色也有些挂不住。
你道福郎为甚不喜蒋璋,说来也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却是蒋璋数十年的戎马生涯,经历大小战役无数,就是直接死在他手上人也以百计,身上自带着血气,福郎生性灵敏,是以有些怕,所以不肯亲近。哪里是像蒋璋想的那样,以为福郎不肯和他亲近是受了岑氏影响,只是不喜已经生成,又有珍郎做对比,是以格外深刻些。
不说蒋苓不知蒋璋已对她们母子生出意见,就是知道也是个无可奈何,只能从长计议。只说蒋苓车架来到益阳候府前,中门大开,侯府长史率领府中众人齐齐在府前列队,见石秀扶着蒋苓下车,一起拜倒,个个口称殿下。
蒋苓长眉一轩,转脸去看石秀。便她必然是公主,可旨意未下,一日就不能出口,如若不然,便是逾距,少不得要被参一本,不过早叫几日就要挨一顿参,又何必。
还是石秀知道她谨慎,便笑道:“无妨,圣人是你阿爹。”
蒋苓想一想,也是一笑,道:“倒真是我多虑了。”说了,夫妇们并肩而入,虞氏抱起福郎跟上。
才一进门,就看门内战了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眉目清楚,衣裳整齐,正是宝郎石明宗。石明宗身后落后半步是个半老妇人,虽然还是一头的乌发,肤色也甚白皙,可脸上皱纹颇多,只看头发身姿,好说句风韵尤存,再看脸,已是半老,却是刘丽华。
蒋苓与石秀夫妻们进宫面圣,刘丽华不过是石秀侧室,石瑾的身份也尴尬,自然都进不了宫,也只有在府里等着。这对儿母子才寻到石秀时,对蒋苓敌意甚深,过了这几年,几番交手,刘丽华一概落在下风,自然恨蒋苓更深。可如今蒋苓已是公主,便是石秀肯向着她,她也无力与蒋苓争,还得堤防那个老六说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来,所以心中再是愤懑,也得加倍地恭敬小心。
蒋苓将她母子二人看过去,慢慢笑了笑,“你们也太小心了,我自会叫你们。”一双眼从刘丽华脸上挪过,落在石明宗脸上,停了停。在石明宗以为蒋苓要和他说话时,蒋苓已将目光移开。
石秀已许久没好好看过刘丽华了,他二人也曾有过举案齐眉的日子,从前的刘丽华大方明理,真是个贤内助,石秀一直以为是自家祖上积德才能得此贤妻,所以当年得知她失踪,要将她找回来也是真心实意。可不想夫妇们重逢后,刘丽华变得面目全非,一心只想着她们母子的前程,全不想他做人女婿的难处。若是蒋家是一般人家也罢了,双妻并嫡虽然与法无据,可事出有因,也说得过去。偏蒋璋是国公是魏王,若是认真恼了,别说他们母子他保不住,便是自家大约也未必能毫发不损。
好在如今他们母子也明白了道理,晓得退让,自此以后一家和睦,这才是兴旺气象。
石明宗觑一眼蒋苓身边的石秀,石秀也正好看他,脸上还带些笑,似乎对他的恭谨很是满意,石明宗两眼一弯,也笑了起来,开开心心地叫了声,“福郎,来,叫阿兄抱。”说着向福郎张开了手臂。
福郎在虞氏怀里歪着头看着石明宗不说话,就在石明宗以为福郎看他不上时,福郎似乎终于认出了石明宗是他阿兄,笑着叫石明宗抱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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