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三年,高宗李治偕武后封禅于泰山,声势浩大,除文武百官,士兵随侍,诸如突厥,于阗,波斯,天竺,新罗,高丽,倭国等各国酋长王相等也随扈而行。
队伍逶迤绵延百里,古往今来帝王封禅,无有可及者,可见大唐之盛世无双。
同年之中,还发生了其他两件不大不小的事。
其中一件便是高丽内乱,高宗屡派唐军前往镇压,内乱渐渐平息。
为彻底剿灭乱贼,十二月,又派英国公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亲自临镇,水陆两军并击。
唐军名将坐镇,士气如虹,很快,李勣同大将薛仁贵连破高丽十六城。
此战绵延两年,终于以高丽覆灭,平壤攻破,高丽王被俘而落下帷幕,自此,唐设立安东都护府,以薛仁贵为检校,总兵两万于平壤镇抚,统辖辽东,高丽,渤海等地。
大局的战事虽定,但在一些偏僻地域,仍有着大大小小地隐患,比如在所属辽东边陲,靠近渤海的地方,因原先还是靺鞨族人居住的地方,地形险要,聚居人口复杂,时有冲突发生。
在这种情形下,薛仁贵领会朝廷的意思,为安稳巩固目下局面,便调拨些得力将官,将他们分派各地,管理地方,抚慰民心。
这一日,袁恕己带着两个亲随卫兵,来到了近海的豳州。
袁恕己的出身,乃是河北沧州,是官宦世家,本来留居东都,因高丽内乱,便随英国公李勣来至辽东。
他毕竟年少,性情耿直,不拘小节,加上是官宦子弟,自来一股傲气,军中有些人便跟他不甚对付。
屋漏偏逢连阴雨,袁恕己所在的右翼军中了敌军圈套,折损了一位朝中显赫的监军大员,朝廷旨意下来,先处罚了几个指挥不力的,袁恕己也略有波及。
他在军中非但不得重用,无法建立军功,反而灰头土脸。
征伐高丽大胜封赏,有些立功之人早凯旋回京受赏,他却被上峰打发到这人迹罕至的豳州来。
豳州地处偏僻,地形偏又险要,先前更跟靺鞨,渤海,高丽等交界,各地之人汇聚,更是龙蛇混杂,宛如国中之国。
原先曾有过几任刺史,却都坐不长久,最长的也不过做了两年不到,至今已经有三位大人不明不白死在任上,至此,但凡是个机灵长眼的,都不肯往这地方调。
州内无首,更见乱象,此番上司将袁恕己扔在这个地方,用意可见一斑。
袁恕己是军职,本来不该管理一州的事,只因如今战事方停,各地百废待兴,豳州又是个最烫手的山芋,故而先将袁恕己调来,一来也正因他是军职,地方上不时会起些零散地小战事,可以便宜镇压。二来,死马当作活马医,医好了,算他的运气,医不好,便是他的黑锅顶岗,正好得罪名而处置。
袁恕己在军中历练许久,性子却也磨的有些惫懒了,知道有人故意摆布自己,心中虽有怒意,面上却只笑嘻嘻地,竟似是满不在乎。
虽早听说管辖之地是个最棘手的,他却丝毫不惧,自带了贴身的侍从,散散淡淡,日夜赶路,这一日终于来到豳州地界。
若说豳州是安东都护府里最难料理的州府,那么桐县,则是豳州府中最难料理的辖地。
时正初春,东北之地却兀自料峭寒极,袁恕己进桐县的时候正是黄昏,天边最后一丝残霞冷冷地斜睨着这座荒僻的城郭,马蹄敲在地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嗵嗵之声,仿佛灰砖上还裹着一层冷硬坚冰。
因天冷,近来战事又平,守门的士兵也都十分散懒,此刻正要关闭城门,见三人趁着夜色进城,竟并未来询问。
袁恕己眉头微皱,本要打听府衙何在,见这般情形,也并未开口,只是放马往前,却见整条街上竟鲜见人影。
袁恕己扬眉打量这座治下之城,虽为豳州的首府,却毫无繁华鼎盛之态,放眼看去,偌长的街头上亮着灯光的屋邸似天际寒星,寥寥落落,屈指可数。
因赶了半天路,一时又不知府衙如何行去,三人便想先找一家饭馆吃些东西顺便探路,谁知走了半条街,却见多半的铺子都已经打烊,要找一家食肆,简直如平地捡到金银,痴心妄想。
袁恕己的贴身侍卫吴成已经忍不住笑说:“若不是知道进了府城了,还以为仍是在外头边塞荒城呢。”
袁恕己尚未回答,另一个侍卫左永溟道:“难为他们竟能找到这样个鬼地方,我听说已死了好几个刺史,这一次二爷来,竟不是当官儿,比上杀场更凶险几分呢。”
袁恕己知道他们两个是为自己抱打不平,只是人在屋檐下,哪得不低头,便笑说:“你们两个,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那些富贵太平地方,我还不乐意去呢,镇日吃饱躺平,有什么趣味。”
两个侍从对视一眼,各自吐舌。
吴成才笑道:“是,若是只想吃饱躺平,当初又何苦从家里出来从军,大丈夫当志在四海。”
左永溟忽地说道:“其实不出来倒是稳妥些,若不是年前的那宗意外,二哥也不会被牵连,还有那崔家的……”
袁恕己眉峰一扬,正要说话,鼻端忽然嗅到一阵奇异香气。
前方拐角,有一灯如豆,冉冉跳动,灯影照出一抹白色的热气腾腾,夜风撩动,送来阵阵香味。
三人是饿极了的,大喜过望,急打马奔到跟前。
果然是个吃食摊子,挨着墙搭着个小小地棚,支着一口锅,一个老者躬身在搅着什么,香气四溢,白雾弥漫。
棚子边儿张着一面破旧小小旗帜,夜影模糊里,依稀是“汤饭”两字。
三人大喜过望,齐齐翻身下马,就在靠外的一张简陋桌子边儿坐了。
因都是现成的,顷刻间,老者已经将饭食端上。
老者行动之时,他身边儿一条黑狗便也随着来来回回地走动,这狗子甚是温顺,见人来到,却并不吠叫,只紧紧跟着主人,只是因通体全黑的缘故,起初袁恕己等并未看见,等它无声无息靠近跟前儿之时,几乎吓了一跳。
这汤饭像是些菜叶米糊熬制而成,虽然简陋粗糙,却香滑易于入喉,竟出人意料地可口。
三人匆匆各吃了一碗,竟有意犹未尽之感。
又打听府衙的方向,老者指着前方的路口道:“往前直走,右拐之后的第一个路口往前,就是了。”
又问三人:“客官们像是外地来的,不知要去府衙做什么?”
吴成瞥一眼袁恕己,笑道:“你们这里没有刺史老爷,我们将军便是来上任的。”
老者吃了一惊,呆立在原地,正要说话,忽地听到嘈乱的脚步声遥遥传来。
袁恕己三个是从军之人,格外机警,当下尽数放下碗筷,手按腰间刀柄,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老者探头瞅了会儿,道:“不相干,并不是强盗,是县衙的爷们,只是这大老晚了,又有什么紧急公干?”口吻里隐隐透出些许忧虑。
这会儿袁恕己等也看清楚了,街头上现身的几道影子,果然是公差的打扮,正匆匆地自前方路口掠过。
老者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又小心翼翼地问袁恕己:“客官果然是来桐县上任的老爷?”
因见袁恕己年青,生得清秀,未免狐疑难信。
袁恕己笑道:“您老人家赶明儿就知道了。”
正将吃罢,又见两人摇摇摆摆从街头走来,因见他们三个坐着,不由多看了两眼,却在棚子底下的桌子旁坐了。
老者不等吩咐,自送了两碗汤饭跟小菜上来,只听其中一个食客道:“老朱头,今儿天更冷了,你还不早点回去歇着?敢情是要钱不要命?”
老者笑道:“我若走了,你们吃什么?何况还等我们阿弦呢?怎么不曾一块儿来?”
另一个食客道:“只怕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了,方才你没看见陆捕头带人往千红楼去了么?听说死了个妓女,十八弟当然也脱不了清闲。”
老朱头跟食客们一番对话,袁恕己跟吴成左永溟对视一眼,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个是常客,听这意思也是府衙里的人。
左永溟不由压低声音,道:“二哥,敢情是出了人命官司,二哥这还未接过官印呢,就有捧场的来了,看样子是要大红起来。”
吴成嗤嗤地笑了两声,袁恕己瞠目结舌,对自个儿的这般运道,打心里也是服气的。
他三个在此窃窃私语,不妨便引起了那两位食客的注意,其中一个便努嘴问道:“这是干什么的?”
老朱头道:“是外地才进城的客人……”
正犹豫着要不要说袁恕己是来“上任”的话,另一个食客皱眉,将三人打量了会儿,道:“这么巧?这千红楼才出了人命案子,总不会跟他们有什么干系罢?”
正袁恕己等吃罢,摆了几文钱在桌上,起身欲去府衙,那桌上一人起身走到近前,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来桐县是做什么?”
左永溟听他的口吻大不善,是一副居高临下喝问的语气,陡然心生不满,便冷道:“自然是为了公干,却轮不到阁下审贼一样。”
那人勃然大怒:“好个贼头!敢这么对你爷爷说话,瞧你们凶狠霸道,又带兵器,必然不是好东西。”
吴成毫不示弱,笑道:“好孙子,你倒是会看相,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老朱头见势不妙,忙过来劝:“范爷林爷,这三位客人是来寻府衙的……”
眼见两拨人剑拔弩张,即将动武,忽然听到一阵呼噜噜的声音从旁侧传来,这声响十分突兀,大家忘了争吵,齐齐转头看去。
袁恕己望着旁侧坐在桌边捧着饭碗的一道身影,挑了挑眉。
方才跟县衙的人口角之时,袁恕己已经瞧见从街头有个人缓缓走来,身形纤瘦,抱肩缩颈,像是个怕冷的过路少年,很不起眼,却不知他什么时候悄然无声地转到里头。
六个人立在原地,定睛看着那少年旁若无人的吃汤面,一时没有人开口,充斥耳畔的只有那唏哩呼噜的声响。
老朱头却兴高采烈凑过去:“方才说出了人命案子,还当绊住脚了,如何这样快就回来了?”
那狗也早跑到少年身边儿,发出呜呜的低低叫声,摇尾讨好。
少年的脸几乎埋在碗里,顾不上答话,百忙里抬手摸了摸狗头。
范林两人竟也撇下袁恕己等,回头看着少年道:“十八弟,陆捕头没叫你一块儿去?”
外地这几个看得稀罕,吴成小声问道:“奇了,这小小地孩子也是县衙的人?”
话音刚落,少年将碗放下,缓缓抬起头来,灯影下,袁恕己瞧清了这少年的容颜,顿时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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