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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烂柯人

永明纪事 水罙 3018 2021-04-02 19:24

  沈昭最初是打算考进豫东学府,入府考试通常以六艺作为题目,她礼乐虽不好,别的却拿得出手,况且,武学府那些东西更是她所擅长的。因此并不曾为此准备。

  谁知她父亲并不放心她单枪匹马地去豫东学府,非要她拜在豫东学府某位先生名下。因为这种身份的学子在豫东学府行事十分方便,并不囿于听哪位先生的课,或者日日都要上课。

  这样一来,便大大减少了沈昭与其他学子接触的机会。

  沈昭却为此发愁。

  她虽跟着关老先生修习许多年,可真要说起经义,却是半点不懂。得知傅礼九将在三日后见她,她这两日便打起精神来研究自己哪方面兴许能过关。

  读经义定然是不行的,她打小就没看过那些东西。诗词歌赋也不行,她活两辈子还真没做过几首诗。让她讲一讲各类冷兵器的发展倒是可以。

  至于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这些名士所好,她倒有几样拿得出手的。比如棋艺,说句实话,她两世为人,对此浸淫最久,现今国朝能过赢她的并不多。书法和茶道也略知一二。

  如此看来,只能从这方面下手。

  她这般思忖着,便将自己去年誊抄的棋谱找过来。这棋谱她虽已研习无数次,但其间变化莫测,往往能推演出数种情形。因此,她一有时间,便拿出棋谱推演。

  ……

  豫东山位于南京城东南方数里之外,离城池并不算远。豫东学府位于其上,虽则有超脱世外之清幽,却同样有世俗红尘之琐碎。可谓是山上隐世,山下红尘。

  次日一早,沈昭便让人驾车往豫东学府赶去。

  此时并非招收学子的时间,豫东山下的官道并不拥挤,只有三三两两的车,兴许是前来拜访学府大儒。豫东学府之所以闻名遐迩,与在此讲学的名士大儒分不开。

  听说每年豫东学府招收学子之际,山底下摆着的是密密麻麻的车,山道上更是人如流水,衣影重重,从不间断。基本都是前来求学的学子。只是那样的盛况,沈昭今日是瞧不见了。

  她让人把骡车停在山下,自己则带着罗会徒步上山。

  豫东学府建在半山腰,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道蜿蜒而下。听闻学府初建之时,山上人烟稀少,林间道路亦是荒草丛生。宋衍用竹竿破开荒草,徒步行至山腰平地,坐而论道。

  后来,前往豫东山的人越来越多,已然成学府之状。

  承德年间,世祖陛下敕令开凿山道,以供学子先生行走。因此,从山脚到半山腰便多了一条宽阔大道。但是当年宋衍走的那条小道却被后世名士保留下来。加以修缮,以供缅怀前辈的后生行走。

  沈昭今日走的小道是学子求学必行之道,世称延之道。

  宋衍,字延之。

  这条山道崎岖不平,若非诚心求学者,大多不走。因此,便是时常有人清理山道,也只是拔掉一些茂盛的野草,山道两边依然有陡峭石壁,青苔覆盖其上,石板间偶尔也会长出杂草野花。

  但是山道愈往上,视眼便愈加开阔,行走将近半个时辰后,沈昭才到达半山腰。眼前的景色便彻底打开,豁然开朗。

  青石板铺成的平地,构造古朴的山门,雕琢粗犷却十分传神的石像。一尊立于右侧,手执书卷,长眉垂落,面带微笑,眼中又带着深邃之意,凝视远方。正是文圣孔夫子。

  另一尊石像相较之下就随意许多,且面容也十分年轻,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

  只见他斜卧于左侧,一手撑下巴,一手执棋子,他的前方正是一盘残局。他的目光落在棋局之上,眉头微蹙,双目露出沉思之意,一缕长发随风而起搭在手上,又显出几分悠闲来。

  正是豫东学府的创始人,当年助太祖陛下用八策平天下的大儒宋衍。听闻宋衍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唯一不擅长的便是棋道,可偏偏他是个棋痴。

  因此手里时刻不离棋子。他曾经还特意命人用罕见的玉石打磨了一颗棋子,闲来无事便捏在指尖把玩。且他为人放浪形骸,最慕东晋名士,与现今大儒的端正风气相差甚远。

  沈昭看着这两尊石像,静默许久,继而上前,仔细打量宋衍身前的那盘棋局。此棋局下了大半,此时黑白子势均力敌。但是她能看出来,此为棋局里边常见的烂柯图。

  据古籍记载,昔王质入衢州烂柯山采樵,遇神仙奕棋,乃记而传于世。

  即烂柯图。

  白先,黑胜一路;各一百四十五着;黑杀白二十二子,黑有十八路;白杀黑九子,白有十七路。此为所记对弈之法。

  她之所以记得清楚,不仅仅是因为她曾仔细推演,更重要地是,她曾与人下过这样一盘棋。那是延武七年的春天,西北之地,黄沙漫天。

  她偶遇曾经约为婚姻的宋太傅之孙宋竹堂。宋竹堂知晓她痴于棋道,便同她手谈一局。她便与宋竹堂摆了一盘烂柯图。宋竹堂并不擅棋道,因此烂柯图无解。

  她尚且年幼之时,沈家与宋家交好,因此欲结为秦晋之好。然而之后,辽东之战,她父亲与兄长殉国于战场,沈家没落。

  宋家却如日中天,个中缘由不必细说。

  不过是沈家有叛国之嫌,而宋家有救国之功,纵使沈家最终自剖于陛下,以明其志,却仍在陛下心中留有嫌疑。因此,沈家一落千丈。她与宋竹堂的婚姻也由此解除。

  那会儿已是她与宋竹堂解除婚姻的数年之后。当日一局,她之意不在宋竹堂破局,只是让他明白,过往一切不过烂柯而已。

  古籍记载,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而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尽烂。

  既归,无复时人。

  那日,宋竹堂寻至西北,世间亦无复时人。而他却忆起往日之约,欲令她归之,何其可笑。

  她方才刚见石像之时,还觉得十分眼熟。如今一看棋局便可知晓,这宋衍其实是当年的宋竹堂。因为当日她与宋衍对弈,正是行到两百二十一着之时,宋衍止步不前,无处破解。

  她记得周史记载,京门之变后,慕容家挟天子以令诸侯,以太傅为首的文臣上书,言幼帝无能,护国公当取而代之。那位太傅即宋竹堂之祖父。

  功勋之家,荣誉极盛。据周史记载,宋太傅护国有功,与世长辞之后谥号文正公。其长子后官至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加授资德大夫,位列九卿。

  然宋家之嫡长孙自幼聪颖,通晓经义,才冠天下,史上却只有寥寥几语,少有记载。原来他从宋竹堂变成宋衍了,可就算如此,宋家曾经的过错亦是无法磨灭的。

  沈昭觉得这盘残局兴许已成为宋衍的心结,才会时刻琢磨。而后世之人却并不知晓,这盘棋局于宋衍之意。他并非不能破解棋局,可就算他能破解,往事却已无法挽回。

  于沈家而言,宋家终究是污蔑了他们,为了权势亲手将本该亲如一家的忠良之臣推入深渊。尽是构陷良臣,利欲熏心的奸佞之徒!

  沈昭看着宋衍的石像,不仅想起在此教学的沈家子弟。他们知晓宋衍是宋太傅的后人吗?又或者他们只是简单地想把沈家武学传承下去?这些过往的恩怨说到底也只有她一人记得。

  而其余人皆已尘归尘土归土。

  比如今日的沈家又是否为当年的沈家吗?说到底她于沈家而言只是一个过客而已,她亦是烂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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