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赐原是在外头看那些颇有几分雅意的摆件,见陈适满脸凝重的跨门而出,当下便一惊,正欲上前询问一番。
却见陈适面上已恢复镇定,淡淡地同他说道:“砚台未曾选好,子钦不如再随我四处看看罢。”
宋赐却觉得有几分古怪,他偏头往方才那个房间看去,只见门大敞着,里头隐隐可见珠帘晃动,显然先前是有人在的,如今却早已无踪影。他一愣,方才竟未发现何时有人出来过?
还未来得及多看几眼,又被陈适领着下楼,前头早有伙计候着领路。他只得不动声色地跟着下楼。
随后,又让车把式领着他们去了别的笔墨店。
最后,他们足足走了两三个地方,才将那生辰礼选好。一路上,陈适都沉着脸,并不多言,眼神却时不时往车厢后头扫,宋赐深感古怪,却不好多问,只得压下满腔疑惑。
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却不料陈适又同他说道:“我离乡数稔,在岭南之地,难得故乡口味。听闻天香楼的保定菜做得十分地道,眼下已至午时,子钦可愿同我去喝一杯?”
宋赐深觉今日之事有异,哪有拒绝的道理,当下便应好。
这顿饭吃的时间不短,直至未正时刻方才离去。期间陈适神色平静,同他谈起少年寒窗苦读的光景,间或提及贬谪惠州之时的见闻,十分坦然,倒是宋赐心里压着事,数次欲言又止。
这之后,陈适照常值日,并无异样。
再过两日,浙江道监察御史夏成敦在大朝之时,弹劾两淮盐运使季方平滥用职权,以谋私利,为官不正,贪鄙不堪,应当立即罢黜。
随后还附上一份万民书。
“昨日微臣从通政司得知这份万民书,特呈于陛下过目。”
在一旁守着的公公便上前取了万民书,呈至龙案上。
崇仁皇帝取过来,粗略扫了一眼,当即便将文书拍在龙案上,面露怒意,“好你个季方平,枉费朕将两淮盐业交于你打理,竟做出如此背君离德之事!”
廷上顿时响起哗然之声。
纷纷将目光放在站在最前头的几位阁老身上。可无论是程濂还是窦敬言都是面不改色,平视前方,仿佛方才之言微不足道。
随后,河南道监察御史徐广仲便站出来说道:
“还请陛下息怒,微臣以为,夏大人所言或有谬误。季大人在两淮为官这些年,兢兢业业,不忘圣恩,定不敢有此举。想来夏大人所言过于偏颇,兴许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
“不知徐大人是在说何人栽赃嫁祸?”夏成敦当即冷冷一笑,瞥了他一眼。
“我所呈之物是通政司从应天府接来的罪状,我不过一小小御史,哪有本事伪造此事?倒是徐大人本事不小,怕是真的也能说成假的!”
“夏大人可不要血口喷人。”徐广仲面色一冷,“我何曾做过这样的事。我为臣为民一向忠贞不二,亦实事求是,何曾颠倒是非?夏大人胆敢在廷前信口胡诌,就不怕陛下治你一个妄言之罪吗?”
夏成敦站得四平八稳,嘴角噙着一抹满含嘲讽的笑容,道:“是否为胡诌八扯,徐大人不是心知肚明吗?两月前之事还历历在目呢。”
这是说徐广仲先前污蔑诚意侯府的二公子当街伤人,肆意骑马踩踏商铺,崇仁皇帝知晓后便让人廷杖二公子二十,险些要了他的命。
可谁都知晓,这是程窦两党的斗争,这二公子不过是因夹在中间,受了无妄之灾罢了。他母亲出身清苑宋氏,同窦阁老之子婿宋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你——”徐广仲面色一僵,顿时说不出半句话来。他还未有随意辩白的本事。
崇仁皇帝看着下面两人几欲打上一场,脸色更加难看,当即就喊了一声,“好了,都给朕退下。”
“微臣遵旨。”两人复又行了一礼,回到人群之中。
崇仁皇帝的目光便落在程濂身上,慢悠悠地问道:“程爱卿,这季方平是你的门生,又是你的外甥,如今做了这等不耻之事,你就无可说之话?”
“臣不敢妄言。”
程濂沉声说道。
“爱卿此言何意?”
崇仁皇帝闻言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程濂拱手行礼,道:“季大人身为臣之门生,臣若为其辩解,便是刻意袒护,于陛下不忠。臣身为其舅父,在未知晓情况之前,便言其该杀,于心不忍,是为不义。因而臣不敢妄言。”
“好个忠义之臣!”崇仁皇帝冷冷一笑,“有你这么个为他算计的舅父在,难怪他会时时孝敬你。怕是朕也难得他这么一回孝敬!”
程濂当即便跪下了下来,道:“公覆虽则敬重于臣,却只因臣是其长辈,不敢有其余心思,更不会越了陛下去。还望陛下明察。”
崇仁皇帝却不理会这话,只漫不经心地问道:“朕听说你前些时日过寿辰,季方平送了你一块玉石?”
“确有此事。公覆言平日里难以回京探望,因而赠一玉石聊表心意。”程濂知晓崇仁皇帝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得知此事并不难,只是不知现下提及是何意,当下只得恭谨地回话。
“花数万两白银买来的玉石还只是聊表心意?这季方平倒是好大的口气!朕还真受不起这份礼,怕只有你这位天字第一号枢臣受得住!”崇仁皇帝当即冷笑起来,面露寒意。
程濂心中一惊,他还真不知这玉石价值几何。随即便喊道:“微臣冤枉,还望陛下明察。微臣见那玉石粗劣至极,十分寻常,怎会有如此高价,定是误传!”
“误传?”崇仁皇帝冷哼一声,随即将万民书丢到他面前,“你自己好好瞧瞧,这上头都写得明明白白的,看是不是误传?!”
程濂立即捡起来细细查看,与他先前所见并无异样。可后头却还加了两条罪状——耗费数万两白银求一玉石送于程首辅做寿礼,府中建有金砖打造的浴池。
怎会如此?
程濂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听崇仁皇帝复又说道:“朕身为一国之君,还不敢在寝殿用金砖打造一张龙案,他倒好,连浴池都能造出来,真是好本事!”
语气里不乏愤恨之意。
想他平日里,想问户部要点银子,不知道要跟钱樘打多少嘴仗,他倒好,一个小小的两淮盐运使,这私库竟然比他堂堂一国之君还多,真是可笑!
“给朕查,朕倒要看看,他那里边还藏了多少金砖?!”
“陛下!”程濂忍不住喊了一声。
他那外甥的性子他是知晓的,真要查过去,不知会出多少事!
“怎么?你还有话要说?”崇仁皇帝黑沉着脸扫过去。
“微臣不敢。”程濂复又磕头。
刑部侍郎贾盛越众而出,“微臣愿彻查此事,请陛下恩准。”
崇仁皇帝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正欲应下。
这时又有一人站了出来,正是福建道监察御史陆世蒙,沉声道:“微臣有事要奏。”
“准。”崇仁皇帝一怔,随即道。
“微臣要弹劾两淮盐运使季方平不遵法度,无视君命,公然违禁海令,肆意行海上私运一事,与盗贼狼狈为奸,望陛下圣裁。”
此言一出,殿上众人皆是一惊。
崇仁皇帝顿时色变。
右都御史赵鉴随即站了出来,“私运一事事关重大,季方平定然不敢肆意插手。此事怕是有人构陷,还有待查实,陛下万不可轻信。”
陆世蒙目不斜视地道:“既然微臣敢以此事弹劾季方平,自是证据确凿。”
“你有何证据?不如拿出来一看。”赵鉴冷声说道。
陆世蒙便冷笑,“岂敢交于你,若是被毁了,又该如何?微臣已将证人带至京中,肯请陛下命人彻查此事。”
崇仁皇帝此时已是面沉如水,当即便道:“命大理寺卿彻查此事。”他的目光往下扫了一眼,复又道:“命刑部侍郎,右佥都御史从旁协作。”
“退朝!”
崇仁皇帝起身,一甩衣袖,往殿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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