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尽管心中有如此想法,沈行谨却不敢表露半分,只得正色道:“此事何须父亲多言?向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且仕途艰险,我等以身犯险,自有险恶之时。又怎能将罪归于三兄?
慎之只恨奸臣掌权,构陷忠君爱民之士,致使有德之士难得其位,难展其才。诸如三兄之辈远逐偏远之地,父亲当有定国安邦之能,却困于一隅。”
“虽则时不予人。”沈明义闻言便道,“但若奋起击之,未尝不可有一席之地。此事为父自会尽力为之。”
沈行谨低眉颔首。
“今日时候已不早,先下去歇息吧。”沈明义又嘱咐道。
沈行谨便行礼退下。
夜已渐深,风从半开的槅扇里吹进来,使得书案上的灯火不停地跳跃,映着沈明义略显老态的面容,更显深沉。
在众人眼里,沈家之所以没落至此,他沈明义变成一介知县,均是因太康政变。他为保沈行书之命,对方奔走才换来这样的结果。其实不然。
虽则沈行书是余家之婿,但终是余家外人。
所谓罪不及出嫁女,沈行书不过是外婿,上书附议而已,又非牵扯谋逆之事,至多降等贬谪,何至于丧命?
只是政变期间,恰好还发生一事,致使他不得不上书请罪,以求退出太常寺少卿此等中枢之位。为的就是不受牵扯。
这些年,他并非没有复起之时,不过隐忍不发而已。
他要外人都以为他们沈家因政变而没落,甚至无法起复。或者让那暗中下手的人以为他沈明义并不知晓其中隐秘,只恨三子行事不妥当才使他退出中枢。
太康十九年清明陵寝遣祭之时,寝中帝及正后衣冠有误。但因当时情况紧急,无法多加处置。沈明义作为太常寺属官随行,此事虽非经他之手,但必会追究他责。
因此连同当时的太常寺卿竭力将此事遮掩一二。
然,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此事竟是针对他而来的。虽则他极力遮掩,却仍有人知晓此事,甚至欲集齐罪证,将此事之责推及于他。再着都察院御史以此弹劾。
他无意中知晓后,立即修书一封告知与他交好的时任山东道监察御史的郭川,令他次日朝会时弹劾他教子无方。
而他亦在次日朝会之上上书请罪,因教子无方,致使沈行书犯下滔天大罪。故请自降品阶。
他知晓若是他离开太常寺,人员必然发生变动,太常寺内与之相关的文件卷宗亦会调至吏部进行勘合。
一旦勘合,便是纰漏百出,甚至有可能遗失部分文件,且吏部不花数月必不会归还太常寺。而此等卷宗虽不属机密,却也非轻易可得。
若他仍为太常寺少卿,此事被人奏至今上跟前。轻者削职为民,重者祸及家族。毕竟祭祀之事可大可小,全凭今上裁决。
但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他早已离开太常寺,就算对方握有把柄,亦难发挥最大作用。
果不其然,今上闻郭川言养子不教,故罢黜他太常寺少卿之职,贬为大兴县知县。祭祀之事亦不了了之。但时至今日,他也无法知晓对方真正的身份。
那日他去工部值房寻同僚叙话,经过户部夹道转角处时遇到有人谈话。
但因天色尚暗,又刻意压低声音,所言亦隐晦不明,因此并不清楚两人是何身份。
且户部那边毗邻多个衙门值房,根本无法确定属哪个衙门。
当初,他因无破解之法,才只得破釜沉舟,上书请罪。以此求得退出中枢,外放地方。断绝对方欲行之事来保全沈家。
这些年他亦是战战兢兢,从不冒头,只求稳妥,就是怕重蹈覆辙。
但自那以后,对方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按理说如今沈家没落,他们便该乘胜追击才对。可事实并非如此。
因此他连对方是想他仕途无望还是想沈家不再发达都不甚清楚,所求为何亦不明了。
敌匿身侧,难以安卧。
所以只要对方一日不现身,他便一日不可放松警惕,更不可认为如今的沈家安然无恙。
正因如此,哪怕这些年家中对沈行书当年所行之事一直是怨念颇深,他也只是极力安抚,并不能说太多。
只是今日沈行谨心有不甘,他亦看在眼里,不免怀疑自己所为正确与否。传承家学,踵事增华原是本分,他如此苟且偷生,任家族没落实属不孝之道。
……
那日将孟家的事安排之后,沈昭便去正院向沈行书请安。彼时,沈行书正在庭中梧桐树下抚琴。
日已西斜,晚风习习,天边只余几缕霞光照耀。衬着不甚亮堂的天光,以及悠扬的琴音,沈行书的身影竟显出了几分出尘之感。
并没有丝毫落魄或者抑郁之色。沈昭松了口气,想着她父亲并不是那等脆弱之人。
只是瞧着他闭目抚琴的模样,心里忽然又觉得她父亲已无心于庶物。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自从上次让谢响回话之后,已过了数日。直到今日才传来消息,对方约沈昭在竹里馆见面,其后再详谈事宜。
竹里馆在归善县是有名的茶馆,多是文人墨客聚集于此。却不想那人一介商户竟也选在这种地方。莫非现如今便是一介商户也要附庸风雅?
思及此处,沈昭心中略感无语。
次日一早,她借向沈余氏请安之余,言明自己需要去一趟田庄,做买卖一事还是不敢让沈余氏知晓。
之后就由罗会赶着骡车往竹里馆驶去。谢响早就在那边等着沈昭。见她下车,便恭敬地领着她进去。
竹里馆不愧是文人墨客喜欢的地方。入内之后并非寻常大厅,而是如同家中院落一般,院子连着院子,白墙黛瓦,中间小道铺以青石板,又建有九曲回廊。
其间角落亦有瘦竹几枝,枯梅几树,芭蕉几颗,顽石几块。偶尔还有悠悠琴音夹着茶香飘来,当真庭院深深深几许,曲径通幽处又别有洞天。
沈昭被人领着七拐八拐才停在了一处小院落前,上头写着竹园二字。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便是青青翠竹,几乎种满了整个庭院,其间只余两条青石小道供人行走。
沈昭顿时愣了片刻。
这满院的青竹到真是应了竹园二字。只是对于文人墨客的意趣她实在有点无法理解,这满园的竹子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还不如直接整个竹林,那样格局会比如今这样大得多,看起来也更舒坦。沈昭在心里默默翻个白眼,然后跟着穿过竹林走进主屋。
屋内的书香雅意自是不输外头。墙上挂着水墨丹青,炉内焚着淡烟清香。
一人着素衣青衫跪坐于窗前,身前放着低矮的小几,上头摆着一盘下了一半的棋盘。
显然在她来之前,这人一直在与自己手谈。因为这人侧着身子对着她,所以她并不能瞧清他的面容。
只能通过他清俊的侧脸瞧出这应该是一个弱冠之年的年轻人。
许是听到了动静,那人偏过头来朝她轻轻一笑,带着几分柔和,“阁下来了?”
看到那张脸,原本打算回礼的沈昭顿时愣住了。如果不是因为她此刻还带着帷帽,对方一定可以瞧出她现在的神情无异于目瞪口呆。
这人竟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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