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太君实在是气急了,忍不住锤起了胸口。
许嬷嬷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老太君,您息怒。大老爷兴许是有自己的考量啊,他在京中这么多年,总归知道得要多些。”
“他知道得多些?他知道什么?他不过就是想求得那泼天富贵?”孟老太君冷下了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湛哥儿如今的风采哪里就比那些世家子弟差了,他要是勤勤恳恳,未必就不能走到阁臣那一步,哪里需要依附四皇子,依附程党?他活到这个岁数了,却是连这点都看不清。”
这下许嬷嬷却说不出话了。
说什么?说大老爷确实不该,为了泼天富贵忘了祖训?或者说是老太君糊涂了,谁不想自己更上一层楼,谁不想做那权倾朝野的臣子,大老爷这么做也是为了孟家。
但她什么也不能说,她只是一个下人,主子让你听,那是给你的恩典,哪里就有你说话的份?说到底这些还是他们娘儿俩的事,外人怎么插得了嘴?
说了这么多,孟老太君的心里好歹舒坦些了。
“待会儿湛哥儿从正德院出来后,你让人把他领过来。”
这是有话要交代的意思了。
“老太君歇会儿罢。”许嬷嬷应了下来,扶着孟老太君上了贵妃塌,又往手上抹了精油,帮她一寸一寸按摩起来。
……
都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八月处在中间倒是不冷不热的,尤其是在岭南这种地方,更给人一种暖意。
一大早,沈余氏就在小书房打理账本,在惠州这些年为了支撑府里的开销,她盘了几间铺子,做了绸缎布匹和胭脂水粉的生意。
掌柜隔段时间就会将账本送过给她过目。
“昭姐儿可用完早膳了?”
“用完了,正在小书房练字呢。”余嬷嬷在一旁回了话。
“她这练字的习惯倒是雷打不动的。”沈余氏一面拨弄着算盘,一面笑,“这样也好,她不喜诗词歌赋,能练得一手好字也是不错,小姑娘家的总要有点才学傍身,不然平白被人说成了教养不当。”
余嬷嬷便笑道,“太太只管放心,姑娘心里明镜似的,哪有不明白的道理?您就别惦记着她把那女师遣走的事了。你的才学当年在京都也是数一数二的,若是亲自教养,不比那女师来得强?”
“我哪是气她把女师遣走?”沈余氏轻哼了一声,“我是气她行事乖张,小小年纪,主意倒是不少,往后还能听上半句劝?”
余嬷嬷免不了安慰一番,“太太哪能这般想,姑娘能有主见,那可是好事。难不成还要像巷子里头的王家姑娘一样,平日里的穿戴都要向人请教?”
沈余氏这回到没有说话了,她的女儿自然不会那般小家子气。
只是未免太有主见了,若是能跟远哥儿一样是个男儿身还好,可偏偏是个女儿身。
前些年那些事也不知道她心里有多少印象。
余嬷嬷自然是想不到沈余氏忧心的缘由,见她没有再提这事,便也闭了嘴,专心打起下手来。
这时有珠帘起落的声音传来,隔扇边守着的小丫鬟传了话进来,“太太,雁如姐姐想见您。”
余嬷嬷立即停下手里的动作,见沈余氏没有异样,便替她搭了话,“让她进来吧。“
于是一个穿着深兰色比甲的丫鬟便徐徐走了进来,朝着沈余氏盈盈一礼。
接着又拿出一叠纸来亲手递过去,低声道:“太太,京师有信到了。”
沈余氏伸手接过,余嬷嬷也有些意外,来惠州府这么多年,京师的信接的还真不多。
沈余氏看着两个不同的信封,不禁惊异,“怎地还有两封信?”
雁如摇了摇头:“婢子不知,只听回事处的人说都是从京师那边寄来的。”
沈余氏看着面上那封,从那字迹便知道这是沈老太爷写的。好端端的,沈家怎么来了信,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
典雅的小书房里,沈昭正在跪坐在书案前提笔练字。因着沈余氏在余家时一直沿用前朝的跪坐之姿,所以他们家也皆用跪坐。
每日练字是沈昭以前就有的习惯。那会儿她常年守在边关,手上免不了沾染鲜血,身上戾气过重,便时常练字平复心境。
是故,她虽不喜作诗词歌赋,却有一手好书法,更有临摹的手段。
析玉在旁一面替她磨墨,一面说起孟家的事,“听说老太君昨日夜里病了。”
“好端端的,怎地病了?我还记得在寿宴见到她时,精气神好得很。”
“听说晚间开了一扇窗透气,下人们大意忘了关上,老人经不住凉气,竟然受了凉。半夜找来府医服了药,可人还是昏昏沉沉的,如今几位太太奶奶都在跟前侍疾。”
“受了凉?”沈昭手中的笔顿了顿,“我看未必吧。怕是气病了才对。”
“姑娘何出此言?”
“听说孟家大太太虽端庄贤惠,但是在教养方面并不如何出色,况且内宅不言朝事,官场上的事孟大老爷肯定不会跟她提多少,可他在京中的一些情况总会跟他们提几嘴。
而孟老太君不是寻常女子,这么多年撑着孟府一大家子,手段心智绝非一般,就是只言半语也能猜出一二。
孟湛回府真是为了祝寿?恐怕更多的是为孟大老爷在京中的行动。而孟老太君对于朝堂风向哪有不清楚的。
更何况孟家向来自诩清流世家,她能不知道依附程党就是结党营私,有违祖训?孟大老爷这么做能不让她动怒?”
析玉听了,沉默了半晌,才叹息般地说道,“这孟家怕也只有老太君是个明白人了。”
“泼天富贵谁不想求得?”沈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提笔练字。
析玉也不再说起这事,见沈昭写满一页的字体工工整整,又忍不住问了句,“姑娘今日怎地想起练台阁体了?”
她自小服侍沈昭,也读过一些书,认得几个字,倒是知道一些东西。
“不过是兴起罢了。”沈昭停了笔,又拿起澄心纸仔细瞧了瞧,她今日仿的是沈度的四箴铭,确实字字端正,不过总觉得少了东西。
“自乐先生到底是台阁体的鼻祖,这字帖仿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析玉也看了几眼,有些兴味索然,“婢子到觉得只是过于端正罢了。”
“你说它端正?”沈昭朝析玉看了一眼,放下手里的纸张,“倒不如说它死板。连你都能看出来的事,别人如何不知晓?
可它偏偏成了官场文书必用字体,还是科举取士的要点之一。不过是迎合先帝喜好罢了。”
沈昭这话到也不算完全错,自乐先生最终能被人推崇为书法大家,也少不了先帝那一句“当朝王羲之”的推波助澜。
不过这些话,析玉是不敢再提了。
“罢了。今日就不练了。”沈昭顿时觉得无趣,让析玉将澄心纸都整理起来,又问起松雪来,“她这些日子可算安稳?”
“比起初来时好多了。”提起松雪,析玉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
“许是被王嬷嬷教训了一番,这些日子倒是愈发懂得规矩了。姑娘问起她来,可是想把她放到身边了?”
沈昭到也没有否认,只是面上仍有些不大满意,“心思未免多了点。”
析玉听到这话,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本就是沈家的家生子,跟沈昭又是打小的情分,平常说话倒是随意些。
“姑娘如今嫌她心思多,往后怕是又要嫌她心思少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可真真是摸不准您的心思。”
沈昭不置可否,只说道,“那也要听话才行。”
析玉便道,“姑娘只管放心,到底是关老先生身边的人,哪能是个蠢笨的?不消几日,便能明白了。”
沈昭也知道析玉说的在理,就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且看看吧。”又问起另一件事来,“过几日去承恩寺一事,母亲是怎么说的?”
析玉便将之前得到回复细细说来,“按照太太意思,索性再过些时日,等到九月九登高时再去。到时候老爷休沐,寺中的主持也会开坛讲经,便可一起听经文插茱萸。”
“怕是父亲想听佛经了吧。”沈昭笑了笑,“便依母亲的意思了。这样一来,我倒不急着准备了。”
这边她们两人正谈着,云日却又打着帘子进来了,只是满脸愁容。析玉见了就朝她使了个眼色,云日便收了愁意,扯出一个笑容来。
“可是出事了?”沈昭抬头看了她一眼。
云日走到她面前站定,“婢子听说京师来信了,说是许多年不曾见过姑娘和少爷了,想要接姑娘和少爷一起回京。太太知道后已经摔了好几套白玉瓷碗。”
沈昭听闻,脸色猛地一变,直了直身子,冷声问道:“这是谁的意思?”
“听说是老太爷的意思……”云日被沈昭的语气吓了一跳,立即回答。
沈昭的父亲在惠州这边另开了府,大家伙儿便都称京师那边的为老太爷老太太。
听说?那就是说不一定是。沈昭这般想着,眼神渐渐冷了下来,沈家如今能做主的除了沈老太爷,就只有那位不安稳的老太太王氏。
沈家只是一个刚刚起步的官宦家族,但是非并不少。
前朝商人地位低,不仅在许多方面有限制,就连科举也不许参加,更别说入仕,是以前朝商业并不繁荣。
后来前朝覆灭,太祖皇帝登基,重新立了户籍,却撤销了商籍,商人的身份便与平民无异,行商的人就渐渐多了。
沈家祖籍通州宝坻,原也是靠种田糊口的普通人家,后来遇到饥荒年岁,家中侍养艰难,沈昭的伯太祖便南下谋生,而她的太祖却在机缘巧合之下跟着一个南货北卖的商人打起了下手。
之后不久就自己开起了铺子,从了商。
正始年间,太祖皇帝薨逝,朝野混沌,高祖皇帝率领亲军拨乱反正,当时接手家业的是沈昭的高祖父。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最终决定将全部家财都捐作粮草,追随高祖皇帝。
天下大定之后,便谋了通州百户的职。沈家从此有了底蕴,便督促沈家子弟刻苦攻读。
后来长子沈从恭承袭百户一职,而其余几个后辈资质平平,唯有五子沈从俭在晚年中了同进士,他就是沈昭的曾祖父。
也许是遗传缘故又或者是时运到了,沈从俭的几个儿子都很争气。
长子沈明礼是同和年间的二甲进士,外放做了知县,后升任青州知府,永明二年迁泽州知府,他便是如今的东府老太爷。
嫡次子沈明义也被赐进士出身,官至太常寺少卿,后因沈行书之故左迁大兴县知县。他就是西府老太爷,也是沈昭的嫡亲祖父。
庶子沈明信仕途虽不济,但他继承祖宗的本领,在从商方面颇有几分心得。沈家至此才算是有一个家族的模样。
相对其他两枝,西府子辈较多。老太爷总共有三任妻子,元妻育有一子一女,第二任妻子育有一子,第三任妻子也就是如今的老太太王氏育有两子一女,还有几个庶子庶女。
沈昭的父亲沈行书便是老太爷的第二任妻子所出,虽为嫡出,但并不受重视。
因为他的母族地位不高,妻族又已没落,如今被贬惠州不得入仕就等于成了废棋。而老太太王氏又因为当年的一些恩恩怨怨更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日子过得不可谓不艰辛。
这也是沈昭神色不愉的原因,多年不管不问,突然来信要接她和兄长沈清远进京,必不是好事。
想必说的也不是好话,所以沈余氏会发怒。
这样一来,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此时一梅苑里也是一片冷凝之色,丫鬟婆子都在默默做着自己的事,能不开口的绝不开口。
隔间里,余嬷嬷亲手服侍着沈余氏喝茶,“还请太太放宽心,老爷定是舍不得姑娘的。”
沈余氏的脸色好了些,但一想到王氏,又恨得牙痒,抬手就将小几上摆着的一套茶具拂到了地上,“那个王氏实在是欺人太甚!”
连敬称的没了,想必是气狠了。余嬷嬷看着,眉心突突地直跳。她早该想到沈余氏与她母亲如出一辙的性子――一生气就摔茶碗。
她不该端茶给她顺气的。余嬷嬷瞧了一眼地上还冒着热气的残渣碎片,喊了小丫头进来收拾。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进来,头都不敢抬,只自顾自地收拾碎片。
余嬷嬷看了她一眼,又朝着沈余氏道:“太太可千万要沉住气,不然到时候老太太就更有由头了。”
“这我当然知道,只是那王氏……”沈余氏想起那封信的内容,眼神愈发冰冷。
当年余家突遭变故,沈行书因此被贬惠州府。
她不忍沈行书独自受苦,便执意带着才七岁的远哥儿和三岁的昭姐儿一同前往。惠州府向来偏远贫瘠,两个孩子爬山涉水地跟着去,根本不妥当。
王氏却没说过一句挽留的话,这么多年也没来过一封信。
头一回来信却是要接哥儿姐儿回京。说还不知昭姐儿性情如何,这分明就是骂她没教养。
真是笑话!她王氏父亲当年也不过是一落魄书生出身,她们王家才传承几代,莫非还比得过余家世代书香传承?!
又说什么哥儿姐儿年纪大了该相看了,又说多年未见,甚是想念。
真以为这天底下就她王氏聪明,别人都是蠢货,不清楚她的如意算盘!竟然还想要靠着这点血脉之缘使手段!
沈余氏想着,双手便紧紧地攥在了一起。要是她真耍什么阴招,她就算顶着不孝的名头,也不会让她好过。
“派人去孟府知会三爷一声,要他今日早些回府。”沈余氏深吸了一口气。
余嬷嬷知道这样的事总归需要沈行书出声,便恭顺地回答,“太太放心,老奴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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