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整个街坊都陷入沉静之中,温柔的月色缓缓流下,繁华喧嚣的京城在此刻也变得宁静柔和。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在夜风里越荡越远。
这个时候,屋子里的灯大多已撤走,只剩下一盏油灯稳稳当当的落在茶几的一角。淡淡的风透过窗户吹进来,那暖黄色的灯火便随着跳跃。
一闪一闪的灯火照在那人的脸庞上,更显得神色莫测。只见她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对着微弱的灯火,细细地瞧着。
让看的人心里不免嘀咕,这样深的夜色,这样微弱的灯火,如何能看得了那蝇头小字?书的主人却不甚在意,依然细细地读着,仿佛是在看世上最珍贵的物什。
服侍她的女官便在此时走了进来,“老祖宗,夜已深了,该歇息了。”
“是吗?”
大长公主从书卷里抬起头来,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些许感概来。
“这一晃眼,时间便过去了。圣人说,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可见此言非虚。这一转眼,数十年的光阴便已流走,可他温温笑意的模样却恍若昨日。”
女官上前收拾东西,一听这话,伸出的手便顿了一瞬,片刻后才镇定自若地接过大长公主递来的书。眼眸深处却隐隐闪过叹息之意。
她自幼跟在大长公主身边,看着她从郡主变成摄政公主,最后又回到这看似悠闲,实则受困的深深庭院中。其间所经世事,自是清楚。
更知晓她这番感概从何而起。
即便是这在榻前点一盏灯,睡前读一篇文章的习惯,也与之有关。年轻时的大长公主可不喜欢读书,后来若非为了讨一人欢心,哪有那读万卷书的气概?
只是多年前的往事,到底还是她老人家心中的一颗刺,她这个做下人的又何必多言,徒惹她心伤罢了。
当下便默不作声。
但此次大长公主却没有同往日那般,揭过此事。不愿打住话头,也不在意这段前尘往事于她而言,曾是最刻骨的痛,反而玩笑似的道:
“怎么?听我说起往事,就不愿意接话了?还是以为我会因此迁怒你。要是早些年,你们敢在我面前提及半分,我倒真会把人拉出去杖毙,眼下却无这心思了。”
女官听闻,当即接话笑道:“奴婢哪敢有这样的心思?不过是见天色已晚,您也该歇息了,才不欲多提罢了。再者,这都多少年了,奴婢是连模样都记不清了,又如何接您的话?”
大长公主闻言大笑起来,“这话也就你敢在我面前说。”
说罢,她又微微叹了口气。
“你说你不记得模样,我又何尝记得?细数下来,也有三四十年的光景,我如今连对方是生是死都不清楚。不过是前两日做了梦,仿佛间看到了年轻时的模样。
你怕是不知,这两日我都在想,当年自己的性子不那么倔,兴许也不会落得那等地步。又或者父皇安在,这大周江山无需我理会半分,可还能换得一生相守?”
女官闻言,心里头不由得冒出一股酸涩感,过了片刻才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您又何必总想着?即便是先生——无论眼下在何处,日子总是在过,总归不会太差。”
“你这话在理。”
大长公主笑了起来,面容愈发祥和,语气里却透出几分惆怅来。
“好坏不论,这数十年的光景,我不也慢悠悠地过来了。只是人老了,过去的事就总会念着,想着。想起他走时说,自此以后,两不相见。
没想到这许多年,我踏遍大江南北,还真寻不到他的影子。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早已不在人世,可我还没死,他怎么敢先走一步?”
这是他们少时立下的约定。
大长公主自小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越是这样就越不喜欢孤零零地活着。因此在他们关系尚好那会儿,她总是拿着这句话说,一定要等她先走,他才能跟上来。
她说这话时,从未想过他们的分离竟非生死之由。
女官听到这些话,顿时泪盈于睫。
却是想起了那些艰难的过往。对方本是大长公主身边的谋士,可偏偏在她最需要对方的时候选择了离开。在这样一个男子当权的时代,一个女子想要把持朝政,是何等艰难之事?
她至今仍记得,大长公主初摄政那几年,朝堂之上那些躲不过的明枪暗箭,甚至于有许多次,险些丧命。这亦是她不愿同大长公主谈及往事的缘由。
同和初年,国朝之动荡,世人皆知,否则当时便不会有异族入侵。可对方却做得那般决绝,明知是生死存亡之际,却无动于衷,更别说伸出援手。便是天大的怨念,也不该如此!
“都过去许多年了,何必再提?”
女官见她面上隐隐带着惆怅之意,劝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只剩这么句话。
大长公主闻言,到底没有再感慨,沉默了半晌,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道:“瀚元今日……可是又去见那小姑娘了?”
女官一时间不曾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笑道:“您知道的,小公子一向清心寡欲,何曾有过这种时候,该是为他高兴才是。”
又道:“您不还让皇上下旨,下次秋狩之时跟着去服侍您吗?上次小公子的生辰宴,她不曾参加,您还觉得可惜呢。眼下小公子不过是去瞧一眼罢了。”
“瞧瞧,我这还没说话呢。你倒是尽拣了好话替他说。”大长公主不由得摇头笑了笑,“他们年轻人的事,我管那许多做甚?我年轻那会儿,父皇还不曾管呢。”
女官听闻,亦是捂嘴一笑。
“奴婢说这些,不过是为了让您心里舒坦些罢了。谁还不知道小公子才情出众?只是那姑娘瞧着出身不高,可难得是小公子喜欢得紧,您也不必拘于这些细处了。”
大长公主听闻,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几分,混浊的眼眸此刻又变得无比清明起来,语气不明地道:“你也觉得那姑娘出身太低了?”
她不待女官回话,又笑了笑,神色寡淡,“低点好,低点才不会惹出那许多是非。只是不知道他父亲是否如意?娶个低门媳。”
女官没有察觉她语气里的异样,只笑着回话。
“奴婢见侯爷心里也欢喜得紧,听说生辰宴那日,还特意询问了小公子,想必都是见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心里难免为他疼惜。
到底是父子,哪能不为他着想呢?再者,您之前不也让人查了那姑娘的情况,小公子喜欢的人可不是寻常姑娘,就凭她那本事,可有几分您当年的风范,便是出身低些也不打紧。”
大长公主对她后面几句话置之不理。心里头只想着,但愿他真念着父子血脉,家人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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