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从鹤鸣居出来之时,已是申正时刻,趁着学府还未散学,傅礼九便命青衣小童领着她四处走一走。同她讲学府必须遵守的规矩。
虽然明令禁止参观学府景致,但沈昭现在的情况不同,又有傅礼九身边的人领着她,在学府中行走倒无大碍。
据青衣小童说,学府除了山长之外,还有众多身负教书之责的先生以及身负管治之责的司业,同时也包括同傅老先生一般偶尔在此讲学的大儒。
学府先生皆是当世名士,各有所长,授与学子不同的课业。而司业则总共有六名,文武各三名,分管不同层次的学子。
豫东学府虽属民间学府,除了生活费用学府不供给外,其余与国子监大致相同。只因学府招收学子数量多于国子监,所以学堂数量更多。
学府规定学子在此学习的年岁是四年,却不强求,只要学识方面过关,便可提前离开。且四年之后,若是学识不过关,虽算肆业,却也需在此学习。文武学府也不尽相同。
其中文学府学习的地方有率性、明贤、修道、诚心、正义、克念、守慎、崇志、广业九间大学堂。
但凡四书学得很好,但不曾习五经六艺者,在广业、崇志、克念、守慎里面学习。一年半后,考试合格者,入修道、诚心、正义;
再一年半后,四书五经六艺二十四史皆精通者,则到率性、明贤堂学习。之后一年,便是积分考试。合格者可正式肆业。
武学府亦是此六间大学堂。只是学习的课业由经史六艺变成行军布阵,兵法骑射,且花在强身健体之上的时间更多而已。
学府招收学子虽不多,但几年下来数量却不少,因此占地极广。可学府建立之初,并不曾考虑武学府,因此尽管此地广阔,却无法供武学府的学子修习。
之后学府便在山脚建造演武场,跑马场等,武学府的学子在山上学习行军布阵,在山脚习刀剑,练骑射。就连文学府六艺之中的射、御,也挪到山脚。好在学习内容是按天数安排,倒也不算麻烦。
青衣小童又带着她一一参观六大学堂,膳斋,学舍以及学子课余歇息的场所——银河瀑,墨瀚池,延之石,观雨亭,一枝园。皆是雅致之地。
沈昭活了两辈子,却从未在学府读过书,因此很是期待。一面瞧着这些,心里也对豫东学府之行多了些许兴致,而非之前那般只为沈家一事。
偶尔经过学堂,还能听到里边学子们的朗朗读书声,或者是先生的高谈阔论。读书声尽显少年郎蓬勃气质,高谈阔论亦显名士学术思想。
在此处求学者,或为高官厚禄,或为福泽一方,或为钻研学识,但此时,他们皆是此处的学子,只是简单的想要读好书而已。沈昭心里不由得一阵激荡,果然,学府——才思聚集之地,引人深思。
青衣小童领着她四处看,最后来到了率性堂前。
率性、明贤堂的学子皆是学府中才识最为出众者,因此人数较少,且学子们探讨的学术内容亦是其余学堂无法比拟的。授学的先生与他处不同,皆是受邀来此义务讲学的大儒名士,如傅礼九一般的存在。
且学子皆是通晓四书五经,深知经史谋略者,早已学会谈古论今,针砭时弊。甚至连朝政大事也会拿来讲述,抒发个人之见。
比如此时——
数十名学子身着襕衫,头戴网巾,席地相对而坐,上首则盘腿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着道袍,绾木簪,面容清癯,眼眸平和。这便是率性堂授学的大儒及部分学子。
沈昭站在窗户外边,就可看到右侧一个相貌端正的少年郎先向上首的大儒行礼,继而用十分激荡地声音说道:
“数日前,殿试结束,岭南孟湛授庶吉士,封皇子侍读,入翰林院。十四皇子非嫡非长,亦未封王,何以蓄养朝臣?国朝之制乱矣。”
初,太祖陛下以国朝学子不通政事,于正始六年,设进士观政制,又设殿试,授庶吉士。庶吉士者,习三年,散馆,分置翰林州县。
但也有特例,比如孟湛。
以他的成绩,应当先于翰林观政,三年之后再授职位。可他得十四皇子赏识,因此提前授侍读之职,入翰林,供职于十四皇子府。然国朝亦有制度,皇子不封王,不可置朝臣。
这便是争议所在。
“成添兄此言差矣。”方才的声音刚落,便另有一人拱手行礼,侃侃而谈,“十四皇子虽非嫡非长,却为贤德之臣,朝野内外皆闻其贤名。以此贤名交于朝臣,并非不可。”
“荒谬至极!”
原先那人脸色微沉,语气凝重,“自古以来,非东宫亲王,何人可于府中置朝臣?陛下尚在,祖制当前,如此大逆不道之举,非但不制止,竟以为常。征贤兄不觉愧对圣贤吗?”
被唤作征贤的学子一时默然,这时又有一个清俊少年面露微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慢悠悠地道:
“征贤兄唯遵陛下之意,何处愧对圣贤?莫非成添兄忘了,十四皇子与十七皇子皆有朝臣教学,乃陛下钦点。陛下之意,何来谬误?”
“此举更是荒谬!”那位成添兄面带激愤之意,“国朝迟不立储君,今上却让非嫡非长之皇子跃于朝野,意欲何为?又令两位殿下争于殿前,而罔顾民生。朝臣不理实事,唯挂虚名。或隔岸观火,或推波助澜,长此以往,国将乱矣。”
此言一出,众人皆默然不语。
这时先前那位清俊少年郎坐直身子,沉声道:“成添兄此言有误。自国朝建立以来,储君之位多是因贤而立,而非嫡长。故,陛下今日之举,唯选贤矣,并无荒谬之处。”
成添嗤笑一声,目露嘲讽之意,“立贤?何时立贤?国朝新建百余年,共历太祖陛下,世祖陛下,大长公主,今上四位执政者。其中何人是因贤而立?”
太祖乃前朝护国公,反大楚自立新朝,实为乱臣贼子。正始末年,诸王夺帝,将皇长孙置于一侧,世祖不过从中脱颖而出,实为谋逆之臣。
承德末年,世祖薨逝,大长公主力压众议,垂帘听政,非帝王之令,非天命所授,实为乱制之臣。而今上,不但非嫡非长,更非先帝所出,不过远亲而已,亦是罔顾祖制之臣。
以上种种,何为立贤?又何嫡长?大周伊始,便已乱了储君制度。储君诸事,在场众人皆心知肚明,唯谨遵为臣为民之本,未曾大肆宣之于口。
今上现今所为,虽言立贤,实则不过是擅玩平衡之术罢了。
而方才之言,却是将这些不可言之事,公之于众!可谓是胆大妄为,若流传出去,一个妖言惑众,肆论朝事的罪责必不会少!
因而此间众人皆闻言色变,便是居于首位,平和温敦的大儒亦是脸色微沉,告诫道:“成添,慎言。”
成添顿时醒悟过来,发觉自己方才所言过于肆意,当即告罪,“学生妄言,请先生责罚。”
“自行面壁。”坐于上首的大儒的不紧不慢地说。
这一场清谈算是揭过。
沈昭却沉浸其中,久久无语。
她扭头去看青衣小童,却见满脸淡然之色,并不以为学子之言有何不妥。他跟在国朝大儒身侧,定非见识浅薄之辈。方才学子的肆意之言,他必然明白。
这般淡然,不过是此种言论,非第一次出现,他早已习以为常。
太祖陛下初建国,命国朝子民共议朝事,提国政之谬误。然,百余年来,敢于堂上言语者,寥寥无几。皆因君威隆重,君心难测,不欲以己之性命行此凶险之事。
而在这小小的率性堂里,竟有人敢直言不讳,不拘于事,不囿于人。实属难得。不愧是豫东学府,敢这样坐而论道,讽古论今。
想必便是学府之首的国子监,也不敢出现这样的言论。京师毕竟是朝政所在,为官者,身负重责,不敢妄言。唯这山野之地,文人墨客,身轻无物,敢有如此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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