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一片寂静。
崇仁皇帝却忽然笑了起来,“你怕什么!朕说你有功,可得这赏赐,便可得。还敢有异议不成?”又道:“朕又未罚你,跪着做甚!快起来罢。”
沈昭神色一怔,连忙起身。
“民女之骑射不过勉强而已,怎敢言半寸之功?更不敢受陛下之恩赐。”
崇仁皇帝闻言却是露出些许不悦来,继而说道:“你母亲身上本也是有爵位的,虽被收回,可你身为其女,不过承袭而已,有何不可?”
沈昭的额角猛地一跳。
心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沈余氏身上的爵位是因何被收回的,崇仁皇帝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何故借此说事?这样的爵位试问天底下有谁敢承袭?
她继而又拜,倒没有跪下来,只是拱手说道:“并非不可,而是陛下之赏赐民女受之有愧。民女自出生起至今已有十数年,却仍是一庸碌之人,未立贤名,不曾事德。何以受之?”
她顿了一下,面色更加凝重。
“民女言家父在惠州所为不过赎罪,身为其女,自要同甘共苦。昔日居归善之时,曾与游于四处,眼见贼人扰国朝之疆域,或杀人纵火,或抢掠财物。致使百姓流离失所。
幼时尚不知事,只见民众之疾苦,便言定要习骑射之道,刀剑之能,将此贼人逐于境外。家父念及民女年幼无知,便以言语责怪之。
然民女心中多有不忿,遂避开家父耳目,寻书卷之象,暗习之。家父知晓后深感无奈,见民女执意行此事,便央求承恩寺武僧悉心教导,始有今日之荣。”
谁料想她会谁出这般话来?
在场众人的脸色渐渐变了,看向沈昭的眼神里或多或少都带着几分惊恐与悲悯。
在他们眼里沈昭已是将死之人。
沈昭却不管不顾,似要将心中所想一并说出来似的,又道:
“民女深知陛下御统偌大的江山,亦是尽心竭力,勤勤恳恳,欲以仁义治天下,奈何贼子不识好歹,心怀叵测,才致使边境战起。
民女心中亦是多有不忿,恨不得捡起长刀,即刻便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看他们可还有胆量犯大周边疆,扰国朝子民!
若是陛下真要赏赐,惟愿陛下赐予雁翎刀,让民女在有生之年可凭此刀杀尽贼子。让大周的疆土不再受其践踏!让陛下受万国之朝觐。”
言罢,她又深深一拜。
周身气势却如锋利的长刀,似真要即刻驾马奔往边境,杀尽异贼!
而在场众人无一不目瞪口呆。
雁翎刀!那可是国朝军士必备之兵器,沈昭一个小姑娘怎敢要那等物什!还有最后那番话,杀尽四方贼子,受万国之朝觐,可真是敢说!
岂料崇仁皇帝却是笑了起来。
“好个杀尽四方贼子,受万国之朝觐!朕今日便允你所求。不过雁翎刀那等物什,终究寻常了些,朕就将随身所配之长剑赐予你,往你有朝一日,真可凭此杀尽异贼!”
说着,他便命人去将长刀取来。
沈昭能否用此刀杀贼还不是崇仁皇帝一念之事,又哪是她自己可掌控的?可崇仁皇帝既有此番言论,显见是认同她之言。
沈昭紧绷的心终是松了下来。
她赌对了!
至此以后,再无人敢拿她习武之事说道。连崇仁皇帝都说她可凭长刀杀贼,其余人又有何资格不认同?
没有君王不想海晏河清,受万国之朝觐。但今日真正让崇仁皇帝动容却并非只有此事。沈昭想起那些陈年旧事,不免在心中微微一叹。
果真是帝王心思难测。
崇仁皇帝对余家之心,有谁看透过?可惜昔日一起言说豪情壮志之人,早已化作尘土,不复存在!兴许已入轮回了罢。
沈昭心中做如是想。
小太监很快就取了一把剑过来。
武将配刀,文人用剑。
崇仁皇帝终究非习武之人,身侧自不会陪长刀那等凶煞之物。但这剑——
沈昭看到缀着明黄穗子,其顶端还镶有宝石的剑柄,以及制作精美,花纹繁杂的剑鞘,不禁呆滞了一瞬间。她很想让崇仁皇帝随便赐予她一把雁翎刀,尽管此物她随时可寻到。
实在是这把长剑略有几分不堪入目。沈昭真的很怀疑,这样的长剑,真的可以杀人吗?这可真是比绣花枕头还不中用啊。
但是她面上不敢显露半分。
只得向崇仁皇帝行了礼,口中称赞道:“陛下所配之剑,果真不同寻常。民女观其锐气,锋利无比,定可以一当十,杀尽四方。”
在场众人看了一眼那一言难尽的长剑,心中不免感叹,沈昭这话是怎么说出口的?
崇仁皇帝闻言,却是笑容更甚。
一面指示着小太监将长剑送到沈昭手中,一面说道:“可见你是懂剑之人,朕亦觉得其锐不可当,平日里来了兴致也会用其修习一番。”
沈昭接过这把镶着珠宝晃得她眼睛生疼的长剑,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耍一耍这剑,不会把上面的宝石给蹭下了吧,那她可补不上啊。
手中动作却未停,举着长剑行礼。
“民女叩谢陛下赏赐。”
崇仁皇帝亦是极为满意地模样,像是看到了他亲授的将军,即将上战场,为他征战四方,平定天下一般。过了片刻,他似是又想起什么。
“朕见这剑虽好,可到底只能放在一旁,不可整日佩戴,你一个小姑娘,自是要绫罗绸缎,珠玉宝石才行,等回宫后,朕便命内务府送至府上。”
事已至此,崇仁皇帝赏些物什也谈不上奇怪之事,沈昭便又弯腰行礼,“多谢陛下恩赐。”
崇仁皇帝应了一声,却是累了一般,挥挥手,让众人皆退下,自己则由老太监服侍着,回到了帐篷。
用过晚膳,崇仁皇帝难得没有在帐篷里歇息,而是命人搬了躺椅和小桌子,置于空旷之处。九月份的夜间,月明星稀,凉风习习。
崇仁皇帝甫一出帐篷,就被迎面袭来的夜风吹了一顿,立即打了个喷嚏。身边的人吓了一跳,急匆匆地去拿披风,又请他往里头走。
哪知崇仁皇帝见此,却是无所谓地笑了笑,“看来真是老了啊,竟连这么点风都吹不得。”
又指着那些神色惶恐,忙里忙外的太监宫女,同身边的老太监笑道:“像朕年轻那会儿,别说是打个喷嚏,就是发了烧,也未必有人知晓啊。这可真是世事难料。”
他说的是尚在青州做陵江王时。
可谁能料想昔日惶惶不安的小王,有朝一日会成为这大周的天子,统帅整个王朝呢?
世事难料不过如此。
老太监亲自取了披风为系上,又领着他在躺椅上坐下,还在身上盖了薄毯,这才垂手立在一旁。
崇仁皇帝见了却有些恼火,口中轻喝道:“早同你说过,不必这么本分,都一大把年纪了,何必事事亲为?”
老太监立即低眉顺眼地笑道:“伺候主子,是老奴一辈子的事。”
有机灵点儿的小太监搬了凳子过来,扶着老太监坐下。
崇仁皇帝瞧了一眼,便点头道:“这奴婢机灵,赏罢。”
那小太监连忙谢赏。
待人都走了,崇仁皇帝才安然地躺在椅子上。看了片刻墨蓝的天空,忽然说道:
“今日那丫头跟莞姐儿倒有几分相像。记得在青州那会儿,重越总跟朕抱怨,家中都是皮小子,没有美娇娥,甚是无趣。朕当时便说,若母亲生了姑娘,就是我们俩的妹妹。
后来朕没有等到妹妹,便是莞姐儿也是朕进宫三年后才有的。还记得重越写给朕的信全是抱怨妹妹太小,总喜欢闹腾,朕心里却羡艳不已。这深宫大殿,即便有个小姑娘,也不会闹腾。
朕第一次见莞姐儿时,她已经八九岁了,还是一样的闹腾,见到朕也不行礼,只眼巴巴地问朕是不是重越常提的哥哥。当时的喜悦朕至今还记得呢,便破例封她做了县主。想着……”
后面的话崇仁皇帝却没有再说。
世事变迁,早已物是人非。
即便余莞再次进宫,也不会再喊他一声元端哥哥。
“朕初掌权那会儿,宫中局势不稳,从不敢轻易让她进宫。直到她十一二岁,才允她时刻进宫。她却一点儿也怕这宫中烦闷,四处闹腾。朕想着,自己总算有了妹妹。
后来她要成亲了,看中了沈少逸。重越气得要死,跟朕倒苦水。朕想着,好歹是个探花郎,届时提个位子便是。岂料那小子却不肯,偏要熬个破翰林,却愁坏了重越,就这么个妹妹,要是受了苦,可怎么办?”
说到这儿,他猛地咳嗽起来。
老太监吓了一跳。
连忙起身去顺气。又一面说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主子又何必总提?”
崇仁皇帝笑了笑,“人老了啊,就总想着以前。”
他摇了摇头,看着天空那轮白玉似的月,喃喃细语,“要是重越知道,我们的妹妹过得一点儿也不如意,不知会不会掀了棺材板爬出来?也不对,重越只怕都化作灰了。”
老太监心中一酸。
过了片刻,才缓缓道:“莞姑娘哪里过得不好,她现在夫妻和睦,儿女双全,天底下哪有比这更好的事?”
崇仁皇帝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虽说儿女双全,可惜却都见不到。也不知有生之年,她还愿不愿意见朕这个兄长一眼。”
老太监笑了笑,道:“主子说这话做甚,莞姑娘定是愿意的。”
“你可不知道她的性子,倔犟得要死,只怕是恨死朕了。”崇仁皇帝颇有几分无奈地笑了起来,复又抬眼看着天空,“记得在青州时,总会有这样的夜色,那会儿朕和重越,还有你们两个小子,总在一起。”
“可惜最后还留在朕身边的也就剩你了。”
老太监默然不语。
只掩了掩薄毯,过了片刻才说,“老奴瞧着天色已晚,夜也凉了,主子可要进屋歇息?”
“歇息罢。”
崇仁皇帝撑着坐直了身子。
“明天可还要看后生狩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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