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数月,皇宫的主人却一换再换。
如今大长公主重回内殿听政,心思却是千回百转,并不如当年那般带着重振朝纲,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念。同为临危受命,此次却无救国之意,只不愿让旁人染指慕容氏的江山罢了。
“老祖宗,方才通政司又送来了各地求立新皇的折子,您可批阅?”
大长公主虽有听政之名,却无处事之意。听闻此言,也是意兴阑珊,“诸位阁老皆在朝中当事,几份奏折交于他们便可。”
可求立新皇之事,朝臣岂敢多言?德音心知对方这是不愿再为政事劳心劳力。
当然,这奏折递得也是巧妙,国势初定,地方便上言,可比消息灵通的京官还要迅速些。分明是京官见情势不甚明朗,不敢妄言,因而借旁人之手,试探一番。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大长公主无意再与他们周旋。
他们忧心帝位,又想得从龙之功,权柄在握,自会争个最合适的人选出来,不妨到时再定夺。
而此意一旦传出,朝野内外定会再起风波。这已是后话。
不消半日功夫,便有人闻风而动。
首先传来的却是乱民踩踏案的内幕——沈氏女买凶杀人,意在帝位之争。此为大理寺官员审讯当日乱民后得出的结果,消息一经传出,举朝皆惊。先是惊疑其行,而后言及其表兄余怀梓,最终直指九皇子慕容祁。其意不言而喻。
此后不消半日功夫,沈昭便递折子求见。
大长公主在御书房接见她。
“殿下,我若想昭告天下,让世人知晓有个能文会武,插手朝事的沈氏女。当日便会挽弓射之,而非退而求其次,闹出声势浩大的乱民踩踏案。此于我而言,并非善事。”
“你这是怨在我身上?”
大长公主眉梢轻挑,略显冷淡地看着沈昭。
“民女不敢。”
沈昭低眉敛目,言语却略带压迫。
“民女当日求见殿下,明言程景濂之害,是以深觉其非除不可,且需先杀其人而后定罪,以堵众人悠悠之口。殿下愤其所为,故允诺事后出面定罪,并言大理寺查案不过形式。可如今他们却查出实情,更言及帝位之争这等荒唐事。殿下当查明原委。”
关于暗杀程濂一事,沈昭虽曾与云礼提及,但因突现凶礼一事,便兀自将此事放置一旁。若非后来发觉大行皇帝之死有异,又与大长公主共商此事,便不会有乱民踩踏一事。
言下之意则是此事唯她们二人知晓。
“在西北走一遭,胆子竟大了许多。没影的事倒敢往我身上掰扯了。”大长公主抬眼扫过去,神色略显恼怒,不单为沈昭目中无人的态度。
“民女不敢,只因事关生死,不得不防。”
大长公主闻此神色缓和了些许,沉声问道:“你自己做事寻了何人,心中可有数?”
沈昭行事谨慎,不敢轻托旁人,便道:“我事先托付于罗浮教时,只言及制造动乱,其余一概未提。”
“如此说来,其中仍有你的人。”
“交给旁人我怕失手。”沈昭并不否认此事。“但是大理寺官员已将他们排除在外。”
“难怪你会疑心到我身上。”
大长公主轻笑了一声,神色看不出喜怒。
“这个罗浮教当真无事?”
“他们口碑一向极好,以往未曾出过差错。且对方并不知晓我之身份,否则我必不会交于他们。”
大长公主轻叹一口气,“这个江湖帮派数次插手朝事,行为恣意,朝廷已关注多时。此次又牵扯到程景濂身死,将他们翻出来并不奇怪。”
“依您之见,莫非是任其所为?”
“程景濂意图谋反,证据确凿,你为民除害,他们岂敢多言。”
沈昭听她语气云淡风轻,一时竟觉得一口浊气堵在喉咙,上下不得。“程景濂罪不容诛,自有朝廷定论,我如此行事岂非僭越?朝臣怎会容我?再者,此事本与九皇子无关,经外人传言,倒像争位,岂非牵扯无辜!”
“皇子争位,避无可避。”
大长公主显然无意再管此事。
“小九既然让余家后生做了幕僚,也该做好成为众矢之的的准备。”
沈昭见她神色冷淡,一时竟拿不准其意,片刻后才道:“我记得当年九皇子初入府邸时,殿下甚是关怀。”
“小九失了外家,又出了宫,形影单只的,我难免会上心些。”
大长公主笑了笑。
“好了,无事便退下罢。”
沈昭余下的话顿时被堵住。当初查到大长公主对慕容祁颇为照料,甚至在其府上安置人手时,颇为惊诧。转念一想又以为她和永嘉侯是有意扶持慕容祁。否则,她在对付程濂时,不会向大长公主求助。
可现下看来,大长公主根本无意于此。
她压下心底的疑惑,行礼告退。
刚出了殿门,便在转角处看到一小宫女立着,见她过来,当即行礼。
“娘娘命婢子在此候着姑娘。”
“劳烦。”
沈昭微微颔首。
新帝未立,太后的封号也未下来,陆氏便还是皇后,仍住在慈宁宫。
沈昭过去时,她正坐在罗汉床上,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一面摇着手里的拨浪鼓,一面低头同他温声说话,即便隔着珠帘,也可感受对方格外柔和的神情。
“禀娘娘,沈姑娘求见。”
陆皇后抬起头来,将怀里的孩子放开,让宫女带下去,这才轻声说道:“把人带进来吧。”
沈昭跟着宫女进去行礼。
“不必如此拘谨。”
陆皇后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难为你有心,还知道递帖子进宫看我。快坐下吧。”
陆皇后以温婉柔顺闻名,今日见着虽气色不大好,可神色仍然温柔。沈昭便依言坐下。“民女总想着娘娘兴许会觉得宫里头乏味,便想着进宫来给您逗趣儿解解闷。娘娘不嫌民女聒噪便好。”
陆皇后轻轻一笑,“我这辈子都待在宫里,日复一日,也谈不上乏味。”
沈昭谢过宫女侍奉的茶,偏头看向陆皇后,“是娘娘心宽,任外头风云变幻,这慈宁宫总归落个清净。”
这话意味深长。
陆皇后眼底的笑意淡了两分,“我身无倚仗,何必再起争端,但求安稳而已。”
沈昭垂下眼眸,神色有几分漫不经心,“娘娘想求安稳,旁人未必允。”
不待对方回话,又缓声说道:“我记得陆大人是在临洮府任职。临洮是个好地方,书生气盛,文风昌隆,只可惜免不了黄沙漫天。如今凛冬即至,想必已是雪深雾重。听闻陆大人此次也是冗务缠身,以致无法归京哭奠。”
若能亲送大行皇帝梓宫入陵,倒也是无上荣耀。可惜陆贞昂算得上国舅,却连国葬也未能参加。说是冗务缠身,可他身为国舅,却在偏远之地做个四品官,也未免落魄。
陆皇后脸上青白不定,似是堵了一口恶气。
沈昭之意她如何不清楚。陆家说是后戚,可其势甚至不如京中寻常家族,更遑论勋臣贵戚。往常陆皇后终是一国之母,旁人行事不敢过分,是以未受太多打压。
如今大行皇帝崩逝,她名下既无子,即便日后加封太后,也是个虚名。新皇若是仁慈,自会保她一生安稳,却仅止于此。若心狠,其后家族亦难周全。
“本宫服侍大行皇帝数十年,温良恭顺,尊礼守己。除去无后之外,并无差错。本宫到底是先帝嫡母,我朝以孝为先,他想对嫡母下手,也要看能否堵住天下众生悠悠之口。”
陆皇后神色虽显冷淡,语气却十分笃定。她为后多年并无差错,朝野诸公为免受流言蜚语中伤也该给她太后的体面。
“娘娘金尊玉贵,旁人岂敢放肆?”沈昭神色很是恭谨,“民女是忧心陆大人晚节不保。”
“沈姑娘——”
陆皇后偏头看着她,眉眼间的温和尽数化作冷厉之色。
“皇宫大内,可要谨言慎语。”
沈昭含笑回视,眼底并无畏惧之色。“民女方才见十九殿下,年岁虽小,眉眼间却灵动得很,无惧无畏。想必将来也是风华人物。”
陆皇后的目光顿时一凝,她细细打量了沈昭几眼,似是辨其真伪。
沈昭慢悠悠地说,“娘娘与大长公主同心同体。她老人家此刻无意于此,您便该多思多虑,但求个全须全尾罢了。”
陆皇后听得此言,思绪禁不住千回百转。她不信大长公主会立个年幼的皇帝,可她不插手,显见是对这几位皇子并不满意。
当然也不会对十九满意。
可若占了嫡,朝野内外便只能认命。只是这般年幼的皇帝,想必谁都不会将其放在眼里,不过徒有虚表罢了。是以陆皇后从不争权。
“娘娘之子继承帝位,天经地义。”沈昭一字一句说得很是清楚。
国朝党争者不在少数,可仍有大部分人几乎独善其身。十九皇子若占嫡,一旦有人为其发声,定是朝野声势最为浩大者。
陆皇后垂下眼眸,“恶龙环饲,孤儿寡母的只怕难得善终。”
“陛下身侧从不缺忠贞的追随者。”
陆皇后有些心动。
“既如此,沈姑娘的忠贞从何而来?”
“民女只求为余家平反。”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陆皇后深深看了她一眼,笑得意味深长,“本宫记得你的表兄一直跟在小九身侧。”
沈昭面上坦荡。
“娘娘既听了外头传言,便知九殿下受他人言语中伤之事……”
沈昭若是真心扶持慕容祁,一句买凶杀人,意在帝位可挡不住。陆皇后奇怪的是她既不愿同余家一路,又何必再替余家行事?可沈昭显见不愿多谈。
她便转过话头,“玉碟之事……”
“大行皇帝已然薨逝,若曾许诺……旁人也不知晓。只要名字上了牒册,仪式过后再补也无妨。”
末了,沈昭又淡淡地笑。
“我给娘娘指了一条路。至于能否走下去,终究要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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