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仙楼位于归善县两条主街道的交叉处,是正个县城最繁华的地段,来来往往的人一直很多。
今日同样如此。只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间又多了些衣衫褴褛,沿街乞讨的流民。夹杂在匆匆而过的人群中,并不算太显眼。
但是仔细看过去,就会发现这些流民的数量并不在少数。
望仙楼二楼的雅阁历来是达官贵人喝茶吃酒的好去处。因此无论何时都是人满为患。
下面经过的行人偶尔还能看到临街的雅阁里,闲来无事的阔少爷贵公子们凭窗而立,谈笑风声。
孟湛此时便站在临街的槅扇旁,却没有同往常一般谈笑风生,而是将目光放在不远处的街道两旁,怔怔出神。
在里边吃酒的季槐见他迟迟不回座位,忍不住喊了起来,“今日这是怎么了?兴致缺缺的。
莫非苏修允走后,你便要学他那套酸腐书生的作派。凭栏而立,引吭高歌,思及过往,悲从中来,以致潸然泪下。”
若是平日里,孟湛听到他这般打趣,定要转过身来,好好反驳他的话。可今日却是动也未动,目光依旧落在不远处的街道上。
“倒叫你说中了。只是并非思及过往,而是目触现状,忍不住心生悲怆罢了。”
季槐闻言,当即有些懵懂,并不太明白孟湛的意思,更不懂他这般悲春思秋的念头从何而来。
便提起酒壶起了身,笑着安慰道:“俗话说一醉解千愁,你若有什么伤心事,不如喝一壶酒,这样便什么都忘了。”
说着,他便将酒壶递过去。
孟湛却是头也没回,直接将他的酒壶挡了回去,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这愁怕是喝得烂醉如泥也解决不了。”
季槐只觉得他这话说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弯弯曲曲地,怎么也理不直,听起来让人很不痛快。
便忍不住嘀咕道:“你今日倒真叫人奇怪。莫非是思美人而不得?”
孟湛这次却没有再回他的话。
季槐见此,十分无奈地摇摇头,举起酒壶大喝了一口。见孟湛一直盯着街道那边不回头,也忍不住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街道上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左右不过是些来来往往的人罢了。也不知孟湛这目不转睛地是为哪般。
“这归善县的县治可不好,怎么还多了这许多乞丐?”
孟湛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笑声里还带着三分冷意,“你知道这些乞丐是从哪儿来的吗?他们原先可不是乞丐。”
季槐只觉得他这话听着格外刺耳,也觉得莫明其妙,他又不是乞丐,哪里知道他们打哪儿来?
“他们原先都是沿海地区的渔民。”孟湛这才收回目光,淡淡地看了季槐一眼。
季槐闻言顿时明白过来,孟湛这意思是他们都是遭倭寇迫害的平民,因无家可归才流落街头。不过这流民的数量怎么比他想象中要多些呢?
他先前在京师之时,也曾听闻广东布政使上了折子,言明广东省沿海地方深受倭寇之乱。
当时上奏之后,今上便下诏安抚,命广东省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领兵镇压,且令遭受倭寇袭击的府县长官前往灾区抚民。
听说倭寇数量并不多,很快就被镇压,因此此事并未有任何后续发展。
国朝各地时常会有大大小小的天灾人祸,而广东省倭寇一事不过是其中之一,因此他并不曾过多关注。
再者,他亦未曾听闻京师之人言及此事,便觉得灾情并不严重。可今日一看,才发觉事实并非如此。
归善县也算岭南重县,实乃繁华之地,且与沿海之地相隔甚远。连此处流民数量都如此之多,别的地方只怕更严重。
怎么不见布政使司的人上书言明此事呢?
孟湛见季槐满脸迷惑不解,心里头刚刚升起的怒气突然消了大半。他知道自己方才纯粹是迁怒于他,便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又觉得自己可笑至极,明明心里不忿,却什么也不做,反而站在这里冲着季槐发火。
跟他生什么气,这些事又不是他做的,他能知道多少事,恐怕还不如自己清楚呢?
季槐自是不清楚孟湛方才对自己起了怨念,反而皱起眉头嘀咕道:“这广东省的官员怎么不如实禀报呢?”
孟湛这下是彻底没有怒意了。好歹也是一方大员家中的长子,怎么对朝堂风向的敏锐度如此之低?他方才那股子怒气真是发得冤枉。
他想起离京之时,祖父曾严厉警告,言日后惠州地界若是流民泛滥,无论何人前来商讨,都不要与之插手此事,府中上下也要明令制止。
他当时不甚明了,广东布政使上奏倭寇一事,并不严重,何至流民泛滥?因此不曾放在心上。
直至近些时日,县城内的流民突然多了起来,他才想起祖父之言。
他曾命人询问过城中流民的来历,确有许多流民都来自沿海之地。
国朝初建之时,前朝余孽分散四处,引起暴动,太祖陛下命各地驻军领兵镇压,但仍有部分前朝余孽逃脱抓捕,逃亡海外,且常驻于近海区域,蓄意复国。
太祖陛下闻此,为杜绝前朝余孽,打击海外势力,便颁布禁海令,言“片板不许下海”。
后“以倭寇仍不稍敛足迹,又下令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颁布“禁外番交通令”。
然倭寇之乱并未息止。且沿海居民向来以捕鱼与海外贸易为生,颁布禁海令,如同夺去其生存之本。
沿海之地的渔民生活每况愈下,且今年收成不好,生活更是艰辛。又遇上倭寇迫害村民,抢掠村庄,所剩无几的粮食尽数被倭寇夺去。
致使无家可归,无物可食,只能沿路乞讨。
而最使他诧异的是,时至今日,那些倭寇竟然仍旧盘踞在沿海之地,未曾离去。
县镇的卫所军士根本无法尽数绞杀,只能设立关卡,将其挡至关卡之外,却也与其僵持不下。
且此事至今已有数月,但是他身居此处,并未听过任何与相关的传闻。归善县内依旧歌舞升平,全然一副安然之态。
可这等重要之事,怎会不闻只言片语?显然是有人封锁消息,不欲此事传出。
但此事若是放任不管,其形成的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除了广东省的百姓遭罪之外,广东省承宣布政使司的人定会被言官弹劾,纠察其失职之罪,布政使首当其冲。布政使若是失势,谁会得势?
孟湛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他祖父曾明令禁止不许插手接济灾民一事。因为一旦放粮接济,流民受到安抚,便不会暴起而击。
流民不发生暴动,承宣布政使司的人便不会受到弹劾,布政使自然也不会失势。
可见得势之人是程阁老啊。
他想起前些时日,扬州府知府陈启恭致仕。
吏部侍郎上书欲令户部郎中梁孝义外放任职,户部给事中上书弹劾梁孝义守制期间亵玩侍妾。
言前朝纲纪败坏,六亲不认,上不尊下不敬,致使礼废而国亡。太祖圣明,立朝以孝论之,振纲而明纪,以致国泰政通。
而今梁大人如此行事,实乃不守孝道,不遵纲纪,不辩尊卑,不明太祖之言。己身不正何以正民?
今上闻言驳回吏部侍郎之奏。
此后,左佥都御史宋子钦上书,闻汝州直隶州知州杜沂,尊君而明礼,且以民生重之,可堪大任。
今上应允,随即擢升杜沂为扬州知府。
听闻程阁老下朝之后,忍不住摔了一个哥釉青花茶杯。
第二日前去拜见今上之时,今上曾询问可否需要赐一套哥釉青花茶盏。令程阁老心中大骇,跪拜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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