荟蔚园处于孟府的西南角,从芷兰院出去后,需要穿中庭,过抄手游廊,路程不远不近。园里种了许多花草树木,是闲暇时候的好去处。
不过孟姝显然不是这么想的,等走到抄手游廊的拐角处的时候,就伸手扯住了沈昭的衣袖,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
沈昭看着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她笑了笑,朝前面领路的丫鬟喊道:“松露姐姐,我突然记起之前说过要看看姝妹妹打的红络子,她忘了拿出来,我可得跟她去陶然居看一看。”
“这会儿就去吗?”松露转过身子,笑眯眯地看着沈昭。
孟姝却替沈昭答了话,眼睛亮亮的,“我想现在就给昭姐姐看。”
松露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轻声说道:“婢子这会儿便送两位姑娘去陶然居。”
孟姝听她这么一说,就急忙掐住了她的话头,“不必麻烦松露姐姐。我与昭姐姐一起去便好。”
松露见她急匆匆地模样,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才轻声说:“那八姑娘待会儿可不许玩闹。若寿宴开始还找不着姑娘,可就是婢子的错了。”
孟姝笑着朝她保证。
“婢子先行退下。”她就朝着两人屈膝行礼,又对着她们身后的两位丫鬟说道:“千万记得照顾好两位姑娘。”
两个丫鬟一齐应好。
沈昭则笑吟吟地看着她折身回走,等她走远后才牵着孟姝倚着游廊红木坐下。
“怎么不想去荟蔚园呢?这会儿孙家的两位姐姐可都来了。”
孟姝低着头不说话,良久才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沈昭瞬间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孟姝是孟家东府二房的幺女,家中同辈众多,但是这对她来说并不算件好事,她生性沉闷,不喜多言,在长辈面前不如其他几位姊妹讨喜。
就算她的母亲孟五奶奶再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也不能让她在长辈面前多些存在感,更何况她还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姐姐孟妧。
她在家里得不到重视,几位姊妹偶尔也会合起来打趣她,其中就有东府长房的嫡女孟媱与西府一对双胞胎姐妹。
今日是孟老太君的寿辰,想必她们这会儿早就荟蔚园待着了。
其实孟姝平日里也不是完全见不得人,今日不想去只怕多半还是因为她们又拿换牙这事打趣她了。
沈昭想到这一点,心里不免既无奈又心疼。
家中的姐妹都跟小大人似的精明得很,只有她一直懵懵懂懂,还为这种小事难受。
也不知是好是坏。
“那姝姐儿怕什么呢?”
孟姝听了就瞪大了眼看着她,像是在说我都表现得这么明白了你怎么还不懂呢?
沈昭就看着她不说话。
孟姝半天才细声细气地回答,“她们都说只有坏小孩才会缺牙。”
“那姝姐儿是坏小孩吗?”沈昭看着她慢吞吞地问。
“不是!”孟姝提高了音量,使劲儿摇头,那模样格外认真,到有几分惹人疼。
沈昭便伸手摸摸她的头,“既然不是那你还怕什么呢?”
“可……”孟姝还想说话。
沈昭却开口打断了,语气缓慢却透着不容置疑地坚定,“你要明白,人之一生,从来不以言论为之,而以本心为之。此之谓顺心意。”
孟姝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眸里的光一闪一闪,半天没有说话。
沈昭看着,表情渐渐变得柔和,只是眼神却透过她看向了更远的地方,她突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有人曾这么教过她,教她顺心意,教她为人处世。
所以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为外物所动。
不管外人如何说道,她始终是那个坚持本心,固执前行的小姑娘。
所以百年之后,哪怕世人的评定再恶俗也无法否定她曾是载入史册的将军,威名在外,战功赫赫,也曾给整个王朝带来了十数年的稳定与繁荣。
她的功勋最终存于世间,流传不休。
“姝姐儿,还同我去荟蔚园么?”沈昭起身,看着孟姝的发髻慢悠悠地问。
“我去。”孟姝站了起来,小脸依旧懵懵懂懂,却也透着一股不同于往日的坚毅。
沈昭满意地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穿过抄手游廊。
荟蔚园是孟府的小花园。听起来就有一种草木葳蕤,枝繁叶茂的感觉。事实上它也确实是花木繁茂。
哪怕到了八月半,园子里依然开了一圈的花树,粉绿相簇,暗香浮动。
还砌了个不大不小的水池,堆了太湖石作假山,用石块垒出了九曲回肠道,穿过时能看到水里游动的红鲤和开败的莲,园角搭了竹棚,缠上了青碧的藤蔓,也开出几朵花来,到有一番小家碧玉的别致风味。
孟姝的贴身丫鬟微雨在前头领路,带着她们穿过水池,走向园角的竹棚,里面坐着七八个小姑娘,正在赏花品茶。
见到沈昭她们过来,又纷纷注目。说起来也是一些熟识的人,惠州府平日里有什么诗会花宴都能常见面,其中还不乏有她的手帕交孙氏姐妹。
沈昭过了水池后就轻声吩咐随侍的丫鬟析玉,“你跟微雨也有许久没见面了,两姐妹就在一旁好好聊会儿,不必再跟着我。”
析玉听着心头微微一动,她和微雨的确也算得上好姐妹,不过却是因为沈昭与孟姝关系好的缘故,否则她们两个丫鬟又哪来交情。
作为沈昭的贴身丫鬟,她对于主子的心思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差不多,也很清楚沈昭这句好好聊天自然不只是聊天而已。
她朝着沈昭轻轻应了声。
沈昭目不斜视,径直走向竹棚,刚一上前姑娘们就朝她微笑示意,孙析燕紧接着起身。
“这大半年不曾见你还真有点认不出来了,倒是说说这些日子被关在家里都是学了什么?”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过来拉沈昭的手。
她是巷北孙家的长房嫡次女,只比沈昭大半岁。
因沈余氏与孙家大太太时常有来往,她们几个小辈在宴会上也常常能见着,一来二去就熟了。
孙析燕生性好动,而她的姐姐孙析月去年已经及笄,性子较为沉稳,沈昭平日里也是温温和和的,三个人在一起到也意外地合得来。
沈昭还没开口说什么,一边的孙析月瞧着她大大咧咧的模样,却有些不满意。
孙家是书香门第,家风严谨,而她又是家中嫡长女,平日里一言一行都时刻被人注意着,行为举止自然要无比稳重。
孙析燕因是次女,颇受宠爱,倒养得娇气些,不过出门在外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
“瞧这话怎么说的?汝宁在家中习书,倒像是受罪一样。”
孙析燕听着,心里头就直犯嘀咕,可不就是受罪吗?半年都出不了一次门。
面上却扭头朝自家姐姐回道:“我这不是听说沈世叔要考校汝宁的功课吗?也不知都学了什么?”
沈昭只是个小姑娘,当然谈不上让父亲考校功课之类的,顶多是被母亲拘着修习琴棋书画。
孙析燕这话倒像是胡诌的。
沈昭听着,便有几分无奈,正欲搭话解释一番却被一直没有说话的孟妧开口打断了。
只见她将手中的茶杯不紧不慢地放下,然后取出腰间的帕子轻轻印了印嘴,一脸温婉笑容,简单的动作被她做出来却自有一股风流姿态,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所谓美人的一瞥一笑皆成美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听说汝宁这些日子一直被拘在家里研习六艺,想必是大有成绩吧。我记得汝宁原先在琴艺上略有欠缺,不知眼下如何了?”
沈昭听到她这么说,眼里的笑容便淡了许多。当初孟家五爷送她琴谱时,她跟着练了一段时间,只是结果不甚满意,所以最后也不了了之。
不过在那期间孟妧跟着孟五奶奶去梧桐巷串过门,想必是清楚这些事的,更何况从那以后,整个归善县的贵女圈都知道她沈氏阿昭不擅琴艺。
如今这么一提还真是让人欢喜不起来。况且……她的乳名也不是谁都可以喊的。
沈昭将视线放在她身上,脸上的笑容安置得刚刚好,“妧姐姐也知道我在才艺方面向来是不大精通的,琴艺也谈不上如何了。
至于六艺就更不必说了。可不比大姑娘研读诗经,精通六艺。记得前些日子,孟山长还称赞妧姐姐有易安遗风,可比女公子。”
叔祖父称赞侄孙女本是天经地义的事,被沈昭这么一说倒像只是因才学而欣赏。且比之那些刻苦研读的学子也不遑多让。
这些话自然是夸大其词。虽说自大长公主亲政之后,国朝的女子便都开始读书习字,但毕竟是女子,又不能科举入仕,哪能真的研习五经六艺,与学子一较高下。
更何况大长公主早已退居西山别院,不理朝政。
而且谁也没有周世祖那样的父亲,现在整个国朝,有哪个姑娘的父亲敢像周世祖那样让自己的女儿通读史记,旁听政事,插手朝堂之事。
且不说她家中长辈会如何看待,至少当今圣上第一个不会放过他,只怕一道口谕就会下来询问他意欲何为。
圣上不说打压女子习书,但至少不会支持。毕竟大长公主执政那些年,给他带来的压力可不止一星半点。
就算孟妧再不喜欢沈昭,听了这些话也很难生出别的意思来。
沈昭说的话一向这么妥帖,也不显刻意,倒是很难有别的小姑娘的木讷或者过分张扬。
孟妧的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说到底沈昭也只是一个长得过于漂亮的小姑娘而已,而父亲早已失势,本家也对他们不闻不问。
这样的家世有这样的容貌未必就是好事。而她自己却是孟氏嫡长女,出身名门,又自幼诵读诗书,可谓才貌双全,这样一来沈昭的容貌倒是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了。
她亲昵地朝沈昭笑了起来,“汝宁这话说的倒是谦虚了,以你的棋艺在场人未必就比得过呢。而且我听母亲说,你近些日子还跟着伯母学习管家呢。”
“倒是五奶奶抬举我了。就是跟着胡乱来罢了,哪称得上管家呢!”沈昭看着她强装亲昵的模样,心里莫名的有些不舒服。
她向来不太喜欢跟她们这群小姑娘拐着弯儿说话。只是如今身为官宦家族的姑娘免不了要参加各种宴会,与姑娘们打交道。
好在是她这些年修身养性,性情好了许多,倒不会给人太过冷硬的感觉。
说来她以往最不耐烦的就是跟贵女们打交道,面上笑吟吟的,背地里却不知算计了多少圈套在等着你钻。
偶尔被祖母压着去参加宴会,也是尽量少说。
她长年在外征战,身上杀气较重,又不多言,久而久之,京师的贵女便都不喜欢与她打交道,就是在世家子弟里也流传着将军府沈姑娘是冷面阎罗的说法。
她当然是一笑置之,祖母却为此愁白了头,想着这般下去该如何说亲。
沈家是镇国将军府,老幼男丁历来都在外从军,只可惜沈家子嗣并不多,当时的嫡系子弟皆已战死沙场,可谓是满门英烈。
但沈家威名不能落,所以后来她就代父出征,重掌沈家军。
只是沈家也需要延续,她不可能一辈子老死在战场,所以有段时间,她就被祖母从西北叫回来,参加各种宴会。
她是沈氏唯一地嫡亲血脉,当然不能外嫁,必须要有男子入赘才行。
不过当时她并不愿意成亲,宴会上什么也不说,让许多人望而止步。她自己每每谈及此事也都尽量回避,不然就是跑到西北杀鞑子去。
直到后来城破,她被杀死在城门口,也没能成亲。所以祖母至死也没能如愿,还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
沈昭觉得她上辈子真是不肖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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