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傅芷璇刚用过早膳, 高老爷子就找上了门。
福康殷勤地跟在后面:“傅夫人, 老爷子来看你了。”
看着突然出现的高老爷子, 傅芷璇一脸错愕。她眨了眨眼, 惊讶地说:“你, 你是那晚那位老丈。”
高老爷子笑眯眯地说:“对, 咱们又见面了。”
福康在一旁从善如流地说道:“高老爷子是殿下的外祖父。”
傅芷璇完全没办法把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跟摄政王口中那个残忍逼婚的老人联系在一块儿。但瞧福康那谄媚的模样,定然不会有假。
傅芷璇压下心中的惊讶,垂下眸子, 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民妇傅氏见过老爷子。”
高老爷子摆手,和和气气地说:“免礼,你腿受伤了, 不必多礼, 坐下吧。”
傅芷璇坐回椅子上,挺直背脊, 有些赧颜地说:“老爷子, 民妇有眼不识泰山, 上次误会老爷子了, 真是对不住。”
据说这位老爷子以前可是朝中重臣, 他又怎么可能跑去做冰人,兴许是见不惯她的自立女户这种行为吧。
傅芷璇知道, 民间有不少读书人都视她这种行为为大逆不道,很是不屑。一个七八十岁饱读诗书的老人有这种想法, 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谁料高老爷子竟挥了挥手, 呵呵笑道:“没有,你没弄错,老夫确实想给夫人保一门媒。”
傅芷璇的脸刹那间涨得通红,又意外又错愕,结结巴巴地说:“这等小事,就不用劳烦老爷子了。”
高老爷子正在兴头上,只当她不好意思,兴致勃勃地说:“你别急,你都还没听说我要给你介绍的是谁呢。原本我也不该向你本人提起这事的,但你是个有主意的,又单独立了女户,不问你,老头子我也不知道该去问谁了。”
傅芷璇愣了一下,诧异地问道:“民妇认识?”
高老爷子捋着雪白的胡须,笑眯眯地点头。
不应该啊,她认识的未婚男子才几个,请得动高老爷子来说亲的更是寥寥无几。
忽然一个荒谬的念头涌上了傅芷璇的心头。
她顿时脸色大变,既觉得不可能又担心万一高老爷子真是这样想的,那麻烦就大了。
她可赌不起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傅芷璇忙垂眸恭敬又坚决地说:“多谢老爷子抬爱,只是傅氏新离,暂时还不想这事。”
听到她的推脱,高老爷子眉头一皱,不赞同地说:“这是什么话,自古以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放心,老爷子我不坑你,绝不会给你介绍那等歪瓜裂枣。”
高老爷子口中的歪瓜裂枣听不下去。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的陆栖行大步进来,打断了高老爷子喋喋不休的推销:“外公,傅夫人家中有事,她要回去了。改日有空你再与她聊。”
说罢,侧身冲傅芷璇淡然一笑:“傅夫人,你要的马车已经在门外候着了,还是让思琪送你回去。”
傅芷璇见他出现打断了高老爷子的话,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同时她心里又微窘,刚才自己还自作多情地猜测老爷子的意思,幸好没说出来,不然这人就丢大了。
“诶,不是,这跟咱们说好的不一样。”高老爷子急得直跳脚。昨晚他们不还说得好好的吗?怎么今儿就变卦了。
陆栖行看了他一眼,若有深意地说:“傅夫人今早已差人来向我转达了辞别之意。”
高老爷子来得并不晚,也就是说在这之前,傅芷璇已经托人向陆栖行转达了归家之意。
她这样迫切地想离开王府,分明从未想过留下的可能。
想到这女子从头到尾都在拒绝他,高老爷子沉默了。
见状,陆栖行放心地转过身,招手把思琪叫了进去:“你送傅夫人回去。”
思琪立即福身应道:“是。”
然后跟小岚一起扶着傅芷璇,走到门口。
因为顾忌她的脚伤,陆栖行让人把马车驶入了内院。
瞧见傅芷璇在门口上了马,高老爷子一个嘚瑟,摸着胡子哼道:“不在意,那就别关心人家啊,真是死鸭子嘴硬。”
“你想多了,外祖父,她是因帮我而受伤,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照顾她一下又何妨。”陆栖行正儿八经地解释道。
闻言,高老爷子撇了撇嘴:“老头子我问你了吗?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还出尔反尔。”
老人任性起来,比孩子还难缠,陆栖行扶着额头:“外公,强扭的瓜不甜。”
高老爷子冷哼一声,奇怪地看着他:“你今天怎么没去上朝?”
照理说,这是上元佳节放五日假后的第一个早朝,堆积了好几天的朝事需要处理,他应该很忙才是,这时候怎么会在府中。
陆栖行抚了一下衣角,神色自若地说:“最近一段时间,我都不用上朝了。”
高老爷子猛然色变,也没心情惦记儿女私情了,紧张地问:“怎么回事?”
陆栖行沉下眼帘,暗沉的眸子里酝酿着无尽的风暴:“没什么,只是冯御史等人跟萧家联手了,今天在朝堂上联合弹劾我,让我还政于皇上。”
“荒谬,皇上才几岁,这是让你把朝政拱手让给萧家吧。哼,疯老头自诩清高,临了却晚节不保,投靠了萧家这等狼子野心之辈。”高老爷子气结,难怪外孙会一言不发地赶回来,把傅氏送走呢,恐是怕连累她吧。
陆栖行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淡定地说:“外公不必忧心,他们这临时联盟不就是因为我才结成的吗?若我不在了,就不知他们还能不能这么和睦。”
高老爷子思量了片刻,会意过来:“你打算以退为进?”
陆栖行没应,只是歉疚地看着他:“接下来这段日子倒是要委屈外公了。”
“委屈什么?老头子不止是你的外公,而且还是皇上的曾外祖父,萧家他敢动我试试?”高老爷子拍着胸口,气愤地说道。
***
同一时间,傅芷璇刚随马车走到王府的偏门处,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道趾高气扬的尖锐声音:“开门,杂家奉皇上旨意来摄政王府传旨。”
门房不卑不亢地说:“公公请走左偏门!”
王府正门非有贵客或大事,不会随意打开。这一个小太监显然不在贵客之列。
那太监听了,手中拂尘一扬,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道:“你知道杂家是谁吗?”
旁边一个小太监连忙讨好的说:“睁大你的狗眼,此乃太后娘娘云光殿中的掌事公公,以后就要到仁福宫伺候皇上了。”
傅芷璇半掀开帘子,眉眼微皱,连一个小太监都敢在王府门口如此嚣张,摄政王他莫非是出事了?
想起他刚才从容淡定的模样,傅芷璇直觉不是,可他若没失势,这小太监也不敢如此嚣张。
就在她怔愣的片刻功夫里,王府大门外的马路上突然传来一道哒哒哒的急促马蹄声,紧接着一道壮硕的人影从马背上跃了下来,一拳头砸向那传旨太监。
传旨太监猝不及防从马背上滚落了下来,慌慌张张地吼道:“什么人,敢打杂家……”
待看清来人后,他立即换了副嘴脸,捂住嘴角的淤青,飞快地爬了起来,紧张地说:“哟,原来是征远大将军,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
曹广冷笑着瞥了他一眼,伸出右手:“拿来。”
传旨太监愣了下,弯起腰凑过去谄媚地笑道:“大将军要什么?”
曹广瞥了一眼他手里明黄色的圣旨,忽地一把夺过。
传旨太监反应过来,焦急地说:“大将军,这不符合规矩,你就别为难奴才了。”
曹广虎目一睁,圆如牛眼的大眼睛瞪着他,一扬手中的圣旨:“这东西都能弄出来,还有什么规矩可言?”小皇帝才几岁,怎会下这种旨意。
传旨太监见他执意不肯归还圣旨,还口出不逊,又急又生气,强撑着胆子说:“大将军,请慎言,这话若是传到皇上耳中……”
曹广一口打断了他:“少拿皇上来压我,谁不知道现如今宫里真正做主的人是谁。你要告状,尽管回去给你的主子告就是,本将军要是怕了就跟你龟孙子姓。”
言罢,轻蔑地瞥了一眼传旨太监脸上青白交加的神色,拿起圣旨往他胸口重重一拍,砸得那小太监狼狈地往后退:“给我滚,这地方不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再有下次,小心你的脑袋!”
这传旨太监被他堵得脸呈猪肝色,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恨恨地一挥拂尘:“咱们走。”
曹广不屑一笑,随意地把这纸圣旨搭在肩上,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王府,路过傅芷璇的马车边时,他停了一下,诧异地挑了挑眉,遂即发出一道古怪的笑声,然后一句话都没说,就这样进了王府。
思琪看着傅芷璇,试探地问了一句:“夫人,咱们要不回……”
“去”字还没落地就被傅芷璇半道截住了,她收回目光,神色平淡地说:“走吧,该回去了。”
思琪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一路上用不解的眼神看着傅芷璇。
傅芷璇心知她在想什么。思琪定是以为她与王府关系匪浅,所以会很关心陆栖行的事。但事实不是这样,两人不过萍水相逢,几面之缘而已,更何况她就是担忧又有什么用,连陆栖行这样身份地位的人都解决不了事情,更何况她一庶民。她不去添乱就是好的了。
***
王府里,曹广闯进去的时候,陆栖行正端坐在书桌前练字,听到又急又重的脚步声,他连头都没抬,如往常一样:“来了,你自便。”
曹广瞧他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出来,拿起圣旨往桌上一拍:“火烧眉毛了,你还有闲心练字?”
圣旨的一角好巧不巧地落到砚台里,溅得墨汁全喷到了陆栖行写的大字上。
字是练不成了,陆栖行放下毛笔,无奈一笑,拾起圣旨,拿出一张帕子轻轻把沾上墨汁的部分擦了擦:“这下你再也不用担心了,不是更好吗?”
曹广被他说得面色一囧,瓮声瓮气地说:“人心易变,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咱们四五年未见,谁知道你会不会京城的灯红酒绿迷花了眼,改了初心呢,我试探你实属无奈。”
“你还有理了!”听他说得振振有词,陆栖行倍觉好笑。
曹广却丝毫不觉得丢脸:“我怎么没理?没看连冯疯子和蒙丁山都跟着叛变了吗?人心易变,权势动人心,说的就是他们俩。”
曹广与冯御史、蒙丁山乃帝党的中流砥柱,结果一夜之间,他的两个坚实同盟就这么叛变了,让曹广如何不愤怒。他千防万防,连自己的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都防,结果却被这两人摆了一道,心里这会儿是又怒又愧。
陆栖行面露意外之色,顿了一下,赞同地点头:“也是,人总是会变的。”
曹广见他还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急了,埋怨道:“不过才在京城呆了几年,你怎么就被那群老头子给同化了,说话做事磨磨唧唧的,一点都不干脆。”
陆栖行抬眸望着他:“那你要我怎么干脆?”
曹广理拉住他的袖子所当然地说:“当然是咱们一道把萧家这群祸害和冯疯子、蒙丁山这等小人给拉下来啊。”
陆栖行弹开他的手:“曹广,你忘了,今时不同往日,咱们的立场已经不同了。”
曹广愕然,呆滞在那里,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还生我气呢?”
陆栖行淡淡地笑了:“没有,你我做事各凭其心,没甚好气的。”
曹广收起笑,身上杀伐果断地气息尽显:“好,那就不谈交情,咱们谈合作怎么样?现在萧家势大,你我都不愿坐视其大,现在也只有你我联手才能灭掉萧家的气焰。”
陆栖行把染黑的帕子丢到一边,慢条斯理地打开圣旨,摊在他面前:“曹广,皇上已经下旨夺去我摄政王一职,命我在家闭门思过。我现在就是一介废人,实在当不得你的合作对象。”
曹广没想到他会拒绝,眉宇间尽是凝重:“陆栖行,你不后悔?”
陆栖行淡淡一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好,算我多事。”曹广收回了目光,冷淡地说,“告辞。”
语毕,像来时那样,大跨步而出,转瞬就消失在了门帘处。
书房里静默了片刻,高老爷子从内室走出来,看着陆栖行:“曹广一心为皇上,你何不答应了他?”
陆栖行把被染上墨汁的宣纸揉成一团,抛到纸篓里,严肃地说:“谁都能做护驾功臣,但曹广不行。”
曹广出身北夷贵族,家族实力雄厚,他又能征善战,不到而立之年就因战功赫赫,被封为正二品的征远大将军,封侯拜相是迟早的事。
他这人虽忠君爱国,但却有个致命缺点——目中无人。说好听点,是狂放,是难听点就是太过随性,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就如今天,他在王府门口拳打传旨太监一样。
那太监虽然该打,但他代表的是皇上的颜面,就算要打也该找个无人的角落套个麻袋狠揍一顿才是,当着众人的面打,无疑是下皇上的面子。
但曹广不会想这么多,他只觉得怎么痛快怎么来,抑或是,他从心底里轻视皇上,觉得他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因而并未发自内心的尊敬他,忠诚于他。
不管是何原因陆栖行都并不想把他的地位提得太高,免得皇上成年后,被其霸气和过往的恩义所左右。君臣之间的关系也是此消彼长,君弱臣强,君强臣弱,他不希望有一天,皇上亲政后做了权臣的傀儡。
听他阐明理由,高老爷子也不由得信服地看着他:“还是你想得远,这下老头子我可以放心了。”
***
这厢,傅芷璇坐着王府的马车,慢慢驶入抚宁巷。
不知道是不是上面的人特意吩咐过,今天这辆马车外表一点都不打眼,就只刷上了一层黑漆,半新不旧的,空间也仅能容下三四人,但马车里却另有乾坤,布置得与傅芷璇上回所坐的相差无几。
因为心中有事,难得的,这一路上大家都一致沉默。
直到马车快驶入了巷子里,思琪才缓缓拉开马车车窗下的暗格,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递给了傅芷璇。
傅芷璇抬眸疑惑地看着她:“这是什么?”
思琪笑着解释道:“这是殿下送你的礼物。殿下特意让奴婢嘱咐你,以后外出都戴上。”
傅芷璇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对饱满丰润,晶莹透亮的粉色珍珠耳坠。
粉色珍珠极其稀有,更何况两只大小一致,光彩照人,宛如孪生的珍珠。
这东西太贵重了,傅芷璇下意识地想拒了。
却见思琪掩唇一笑:“殿下早知道夫人不肯收,特意嘱咐奴婢转告夫人,一来是他感谢夫人的相助之恩,二来是想让夫人戴上,以后也免得相逢不相识。”
得,原来这耳坠的作用是认人,真是暴殄天物。
傅芷璇只得收下:“替我谢谢你家殿下。”
这时候,马车已经在傅芷璇的房子外面停留了一会儿。
屋子里的辛氏等了半天都没见女儿进来,等得不耐烦了,焦急地跑了出来,眼神厌恶地盯着这马车:“阿璇,是你吗?”
听到她的声音,傅芷璇连忙把耳坠放回盒子,藏进了袖袋里,冲思琪点点头:“今日家母来了,不方便待客。多次劳烦思琪姑娘,改日得了空,备上薄酒一份,还请思琪姑娘赏光。”
“夫人太客气了,奴婢先回去向殿下复命了。”思琪搀着傅芷璇下了马车,坐在外面的小岚忙上前接过傅芷璇的手臂。
站在门口的辛氏见了,立即上前,却没理傅芷璇,反而围着那马车不停地打转,一副恨不得把帘子拉开,钻进去仔细看看的样子。
这行为实在是太失礼了,傅芷璇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忙叫住了她:“娘,我在这儿呢!”
辛氏听了,不甘不愿地走回来,当着思琪的面就问道:“你坐谁的马车回来的呢?”
傅芷璇眉心拧紧,意识到母亲今日来者不善。未免让旁人看了笑话,她冲思琪点了点头,示意她先回去复命,然后拉着辛氏道:“娘,有事咱们回家说!”
辛氏一把甩开傅芷璇的手,脸阴沉沉的:“今儿就当着这马车的面,你跟娘说清楚,你昨晚去哪里了?”
傅芷璇这才明白母亲为何会如此生气,连忙道:“母亲,昨晚赏灯太晚,女儿腿受了伤,所以去小姐妹那里将就了一晚。”
辛氏听了,拿起手帕捂住脸,难过地哭了起来:“你还想骗娘,文明亲眼见到你上了别的男儿的马车。他人呢?阿璇,咱们可不能正头娘子不做,去做那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啊。”
一听到季文明的名字,傅芷璇就厌恶得慌,尤其是这回母亲竟还听了她的一家之言。
傅芷璇极为恼怒:“娘,他不过一混蛋,你信他,不信我?”
辛氏抬头,看了女儿一眼,目光又投向大门口。
看到母亲心虚兼依赖的眼神,傅芷璇立即意识到季文明也在,当即勃然大怒:“你让他进了我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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