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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他年轻的时候, 并不懂姑娘家的心思, 她说她不喜欢, 她说她没兴趣, 她就以为是真的。可是后来, 他就慢慢地领悟到了, 其实也就是领悟了少许。真正彻底明白过来, 是在他以为她已经在战乱之中埋葬在万人坑里之后,在他苦战了几个日夜疲惫空虚地躺在营帐里的时候,在那种求而不得煎熬和苦闷之中, 他开始一点点地回忆过去的那个萧杏花,那个这辈子再也无法见到的妻子,那个刻在自己心坎儿上的女人。

  曾经被忽略的细节慢慢浮现, 在他脑海中珍惜而缓慢地回味, 回味得越多,他越能明白, 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地明白过, 那个夜晚会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的女人的心思。

  她虽然长在隗继山下, 可是却和大转子村许多姑娘不一样。

  她是三四岁被拐子拐卖了的, 在她模糊的记忆里, 她也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小姐,会跟着读书识字的姑娘, 甚至身边是有人伺候的。后来虽然经历了许多苦难,最后这朵凤凰花飘落并扎根到了他的家里, 可是她骨子里, 却渴盼着读书识字,渴盼着能够过上更体面的日子。

  可是小时候,母亲便是真心疼爱她,到底自己是男孩子,自然是什么好事都紧着自己。家里穷,能让自己夜晚跟着私塾的先生念一会书,那都很是紧巴了,更不要说再让萧杏花也跟着念书了。

  所以念书这个事,萧杏花自然是没份。

  当时的自己和母亲,甚至周围的邻里,也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念书这种事,萧杏花自然本来就是没份儿。

  就连萧杏花自己,也觉得念书这种事,肯定和她没什么干系。

  所以她会在夜晚他认字的时候,捧着自己熬得菜粥跑过来,嘘寒问暖,却把眼神儿只往书上打转儿,也会暗地里恋慕着村头的彭玉。

  在小时候,他也曾拉着她,教她写自己的名字,谁知道她却扭过头去说,姑娘家认什么字呢,左右没什么用。

  她还说自己笨,学不会的。

  他那个时候是真傻,她这么说,他就真信了。

  后来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生死两茫茫,孤冷的夜晚一个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以前以为自己对他的杏花很好了,可是后来才知道,就是不够好,一点都不好。

  这辈子,他欠她很多,以为永远没有还的机会。

  现在好了,她还活着,他们的孩子也还活着。

  他还有半辈子的时间慢慢地弥补她,弥补她从三四岁被拐之后就欠缺的一切。

  “走。”他握着她的手,领着她出了这宽敞的大园子,重新回到了书房。

  又拿来了笔墨纸砚,放到她面前。

  “以后我慢慢教你。”他对她这么说。

  她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他,脸上泛着红,半响才点了点头,仿佛勉为其难地说:“那就跟着你认几个字吧,要说起来,我现在也是侯门夫人了,要掌管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不认识几个字,总归说不过去……”

  听她这么说,他自然是心知肚明。

  她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虚伪,口是心非,明明喜欢吃的,她会认真地告诉你她不喜欢,明明心底不知道多么渴盼着读书识字,偏要找个理由说是为了掌管家里。

  不过他也没拆穿。

  一边铺陈开宣纸,又亲自研磨好了墨汁,他让她坐在那里,手把手地教她。

  他的手稳定而有力,她捉笔的手却很是笨拙,两只手一大一小,他轻柔地握着她的,教她如何下笔。

  黑色的墨汁在纯白厚实的宣纸上写下两个字:杏花。

  这是她的名字。

  萧杏花盯着这个名字,看了半响,才道:“小时候你教过我的。”

  这些年,她还勉强记得几个,只是根本不会写罢了。

  “是。”

  小时候,他教过她,用树枝在泥土里划下。

  萧战庭望着那个名字,脑中便浮现出记忆中的那个刚到他家的小小姑娘来。

  青山绿水间,小小姑娘双手比划着,用认真的语气说,晚上我做梦了,梦到我在一个学堂里,学堂前面有一棵树,很大很老的树,那个树的叶子一半厚一半薄,像一把刀。

  他说,这世上哪里有那样的树,找遍槐继山也没有啊。

  她用清亮的眼睛固执而认真地望着他,说有的,她真得记得。

  后来的这些年,他行军打仗,探视民情,视察军务,不知道走遍了多少地方,走到任何地方,他都会看看那里的树,有没有她小时候说过的那种叶子像刀片的树。

  可是没有,他从来没见过。

  他握着笔的手微颤动了下,不过面上却是依旧,开口淡声对她说:“你还记得,这个世上有像刀子一样的树叶吗?”

  萧杏花听了这话,细密的睫毛便轻颤了下。

  默了片刻,她抬起头看他。

  四目相对片刻,她笑了笑:“或许是我小的时候在做梦吧,世上根本没有这个。”

  她也会下意识地去看,有没有那像刀片一样叶子的树,可是没有,从来没见过。

  “这样的梦,你后来还做过吗?”

  “做梦?”她笑了出来:“哪有那闲功夫啊!”

  有那时间,她还不如多帮人纳几个鞋底子去换铜板呢!

  萧战庭听到,不说话了。

  她小时候是一个爱做梦的小姑娘,喜欢听人家讲那些王侯将相的故事,听人家摆龙门阵侃那些征伐四方的故事。路过镇子时,她还爱站在那里听人家说唱,听得都要入迷了。

  别的萧战庭或许没有意识到,可是有一点,他早就明白的。

  如果不是她小时候被拐了,她一定过着和后来完全不一样的日子吧。

  应该是锦衣玉食,美奴华服,高门大院。

  甚至于在她幼年那模糊的记忆里,或许有一些影子还残存着,只是不会对他说起罢了。

  萧杏花见萧战庭良久不说话,默了会儿,忽然笑着说:“咱们佩珩其实是个有福气的,虽说刚出生的时候,亲爹都不知道有她这么个女儿,可是早早地认了你这个有权有势的爹,以后咱们好好栽培,好日子长着呢。”

  她前半辈子命苦,不过女儿命好,这样也知足了,足以弥补她当年的种种遗憾。

  “是。如今倒也不急,先让她学读书认字,再随便学点琴棋书画。那些女红之流,倒不必做了。过些日子皇太后的寿辰,先准备下,到时候她也是要跟着进宫的。你——”

  萧战庭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想起女儿,他唇边泛起一丝柔意。

  抬手将刚才那张宣纸拿到一旁,又取了新的一张,又把手中的笔放到萧杏花手里,这才继续道:“你也好歹留意下,看看哪家青年才俊能合她心意的,记住,回来告诉我。”

  燕京城里,甚至说大昭境内,他的女儿想嫁哪个,怕是没人敢说个不字。

  “说起这个,我倒是有个事儿,想和你商量下呢。”和萧战庭唠了这么半天家常,话题终于到了点上。

  “什么?”

  萧杏花笑了笑,拉着萧战庭的胳膊,让他坐下,这才放柔了语气,软绵绵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当时在白湾子县,我看好了一个年轻后生,人是不错的,配咱家佩珩正合适。不曾想如今咱们来燕京城,这件事怕是耽搁了。我今日问了问佩珩的意思,那孩子竟然是个死心眼,不想负了那边,所以,我想着……”

  她笑看着他,等他答话。

  萧战庭一听她这么说,那眉头便微微拧起了。

  白湾子县?

  疑惑地看向萧杏花:“是什么样的后生?人品如何,家世如何,怎么之前没听你提过?”

  “也是之前一时没想起来和你提,这几日记起来这档子事,便说一说。那个后生人倒是不错,是当地的富户,姓霍,家里排行第六,长得白净,书读得也好……”

  萧杏花对萧战庭道出这霍家六少爷的身份,又在萧战庭一再的盘问下,说了霍家的家世,以及家里的各样铺子和地。

  “一家生药铺子,两家绸缎庄,还有几套门面房出租,家里还现成几百亩的好地?”萧战庭眯起眸子,神色间已经是有了几分狐疑。

  “是啊……”萧杏花心虚地点头。

  这点子东西,若是以前,那自然是家底殷实的好人家,可是现在,怕是根本不会看在萧战庭眼里吧……

  “会读书?人不错?长得白净?”萧战庭眉眼间越发带了疑惑。

  “是啊……”萧杏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也是怪巧的,怎么这霍六听起来和玉儿哥哥那么像呢……

  “杏花,你要给我说实话。这个婚事,真得是你以前答应过的?”萧战庭盯着萧杏花,淡声问道。

  一听这个,萧杏花心里便一沉,只好强声说道:“我答应过的又如何,没答应过的又如何,还是还要看个后生到底适不适合咱家佩珩!”

  “杏花。”萧战庭皱眉:“这户人家,在白湾子县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吧,怎么会定下要娶咱们家佩珩?”

  他看得出,之前萧杏花带着儿女过得日子并不好,那样的大户人家,要娶佩珩,这事并不寻常,是他的女儿高攀了呢。

  “况且,你之前从未提过,今日忽然和我说起这个,你之前也不知道吧?是不是佩珩私底下和那霍家小子订了终身?”

  萧杏花的谎言被戳破,只好硬着头皮道:“那又如何,反正人家霍家小子要娶咱家佩珩,咱家佩珩也有意那霍家小子。”

  萧战庭审视的目光盯着萧杏花。

  萧杏花厚着脸皮,只当没看到。

  最后萧战庭无奈,抿唇道:“杏花,这个婚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从长计议?”这什么意思,别整这虚的啊!

  “就是不行。”萧战庭直言相告。

  “为什么不行?”

  “不适合。”

  “怎么不适合?”

  “你真觉得把我们的女儿嫁给白湾子县一个富户家的小少爷,这样算是对她好?”

  “我和佩珩聊过了,她倒是有主张,说那个后生打算今年进京赶考,到时候若能金榜题名,再来求娶。”

  “若是不能金榜题名呢?”

  “那就再说了。”

  “杏花,佩珩如今眼瞅着到了及笄之年,难道要被这白湾子县一个后生给耽搁了终身?那后生若是不能金榜题名,或者金榜题名后不能信守承诺,咱家佩珩岂不是落个空?”

  “那又如何呢?她喜欢那个后生,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她是你萧战庭的女儿,是侯府的千金,便是耽搁一年,难道这婚事就没法做了?就算那个后生名落孙山,就算那个后生出尔反尔,至少她试过了。这是我女儿的念想,是她喜欢的,她既然想,我就要想着替她完成,以后也不至于留下一辈子遗恨。”

  说到最后,她语气竟然有些激动。

  “遗恨?”萧战庭自然察觉了她情绪中的不同寻常,挑眉,淡声问道:“杏花儿,咱们说佩珩的,你怎么这么着急?”

  “我替我女儿着急,不行啊?”

  “其实你心里就有遗恨吧,所以才不愿意让佩珩重蹈旧辙。”他沉默地看着她良久,忽然忍不住这么说。

  县里数一数二的富户,长得白净,书读得好,这些再再让他想起一个人,一个他丝毫不喜的人。

  “我?我有什么遗恨?”萧杏花有些气恼,只觉得这人真不讲理。

  “你不是一直想着你的玉儿哥哥吗?”萧战庭眼神微暗,犹豫了下,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萧铁蛋,你!”萧杏花当场气得恨不得抬手给他一巴掌。

  这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他竟然这得没忘?有这样小心眼的男人嘛?

  她跺脚,恨道:“你这个杀千刀的,你有没有良心?我怎么想着人家了,当年你走了,我看都没看过人家一眼!”

  谁知道她这么一说,萧战庭顿时眼中泛起嘲讽:“是吗,你看都没看一眼吗?”

  萧杏花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萧战庭:“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竟然怀疑我?你,你个没良心的,竟然怀疑我?”

  她顿时恨极。

  想起他说过自己回过大转子村,去见过婆婆的坟头,敢情其实那个时候,他竟然以为自己给他戴了绿帽子?!

  这个没心肝的!

  “我没有怀疑过你,我只是——”萧战庭也是被勾起一桩心事,神情萧瑟地道:“只是觉得你心里终究有遗恨吧!”

  萧杏花一听,更加不满了:“我有遗恨?是啊,我的恨大着呢!萧战庭,我告诉你,随你怎么想吧!我现在只后悔,当时你走了,我怎么不抱着孩子直接爬人家炕上去!”

  她就是存心想气他,气死最好了,正好和儿女瓜分了那八辈子花不完的金山银山!

  “萧杏花,你!”萧战庭自认为早已经宠辱不惊喜怒不显,可是此时听得她说什么“爬人家炕上去”顿时觉得胸口一股无名火烧得胸腔都在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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