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宥大典之后的赐宴向来是无趣的，群玉殿中赵祯已经换了轻便黄袍小帽，携曹皇后坐在御座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台下的队舞——眼下正演着一出《采莲曲》，那领舞的花心念道：

　　喜圣明之际会，臻夷夏之清宁。聊寻泽国只芳，雅寄丹台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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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行吹起了《采莲曲破》，伴舞承着彩船从厅角游出，领舞手执莲花也飘入舞池。云鬓高耸，罗衫厂裙，真真是一群轻盈美丽的仙女下降凡间。仙女本在天河泛舟，因听闻人间正是太平盛世，特地到皇家御花园采莲……

　　太平盛世吗？

　　青年天子暗自摇头，他很清楚大宋虽位居中原，承继李唐正统，海内咸服，但也不曾一帆风顺、高枕无忧。自从失去幽云十六州后，周边的威胁始终存在，北有契丹，南有大理，西边的夏国也虎视眈眈，实在称不上太平……

　　只是这些事儿急不来，都需要从长计议，眼下不如感受一番盛世祈愿。

　　队舞仍在继续，领舞花心一个漂亮的甩袖后，女弟子队中走出一队宫女，每人手上捧着一盘新制宫花，请皇上赏玩。

　　赵祯看了一眼，微微颔首，自己取了几朵小罗皂花簪在帽上，再示意陈琳将宫花按照品级分赏给群臣。

　　大罗花赐百官，栾花赐卿监，绢花赐将校。

　　送到白玉堂面前的，却是一朵大红罗花。白玉堂扫了周遭一圈，这一桌是开封府的席面，公孙先生虽也前来，但只有包大人得御赐罗花，其余一干人得到的都是杂色栾枝并银红绢花。自己这朵罗花虽小，品级倒是不低，仅次于包大人的“金缠腰”。

　　这莫不是……送错了？

　　一只消瘦的手捻起那朵纯粹的赤血罗花，小心地簪在白玉堂的鬓角。展昭仍然穿着一身华贵的袍服，却没有跟着赵珏坐到对面南清宫那边。他仔细端详片刻，又调整了一下罗花的角度，这才满意点头轻声道：“果然只有这大红罗花，才配得上泽琰的天人之姿。”

　　不知为何，这次赐宴并未像之前那般敞亮，而是用步帐隔出了一个个小空间，既能使君臣同乐，又能隔绝有心人的窥测，不用说，这一定是官家为济王父子做的安排。

　　这会儿，咱们的永平郡王就利用开封府一桌的地利，做那不曾做过的逾矩之事。

　　“猫儿，可是谁给你饮酒了？”白玉堂扶住鬓边的罗花，也不及去想花来得异常，只是凑近展昭轻轻嗅闻，“怎的白日就说些醉话……”这猫的身子还饮不得酒，是哪个家伙敢胆趁五爷不在给猫灌酒？！竟然还越过了开封府的屏障？！包大人也忒不仔细……

　　咦？展昭唇齿之间并无酒味，身上也是干净的皂荚味，怎么……

　　“酒不醉人人自醉，白五爷过分小心了。”展昭轻笑，瞥见对面赵珏略显复杂的神色，两颊微热，倒真像是饮了酒一般，“展某只是觉得，一直以来都是泽琰你倾情尽显，展昭一直少有回应……”

　　“五爷知道，你有你的顾虑。”白玉堂也对上了赵珏的目光，运起内力将声音凝成一线，“我白玉堂不羁不惧，无忧无虑，以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活阎王，活得痛快才是真。后来遇到一只穿着官皮的猫，我便怕了，怕与你成陌路，更怕不够强大，一个错眼不及让你离开我。猫儿，你偷了我的心，窃了我的神，却也让我更加强大，让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要的，是你，只有你。你要居庙堂，我便与你同入朝堂，你愿游江湖，我便陪你纵横四海。所以……别让我担心，好吗？”展昭身边的人越来越多，现在还有了郡王的爵位，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泽琰……”展昭现在只是行走无碍，功力尚未完全恢复，他的声音轻柔却也坚定，“展昭永远是展昭，同样，也愿你永远都是白玉堂。”

　　白玉堂闻言微怔，展昭是始终是展昭，那白玉堂应该是怎样一个人？

　　采莲女盈盈下拜，款款退场。

　　紧接着登台的，是前朝赫赫有名的《秦王破阵乐》，那凌厉峻烈的乐声彰显了展示舍身忘死的勇毅。

　　这《秦王破阵乐》原曲为“武德之舞”，应于宫城之外擂鼓引阵，有百二十位舞者披甲持戟，执纛而舞。眼下只是它的变体《神功小破阵乐》，舞者也不到一半，却仍以雄浑的气势，感天动地。

　　振奋的乐曲将之前稍显绮丽的余韵一扫而空，激起了崇文王朝的隐藏于心的血性，除了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将，在座的百官都看得如痴如醉，激动不已。

　　鼓声雷动，舞者翻飞。

　　那凌厉的刀戟几乎刺到观舞之人的眼前，引起一阵惊呼，然而这些却无法引起白玉堂的半点波动。

　　因为这些，都还不够。

　　白玉堂是什么人？

　　他如长庚，杀伐果决，快意恩仇；亦如启明，侠肝义胆，引人向善。

　　他不能，也不应被束缚住手脚，不得自由，即使这个人……是展昭。

　　这是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事情……却有那一人铭记于心。所以，这就是展昭啊，这是他独一无二的爱人。

　　急促的鼓点缓和下来，秦王的武士同淡入时光的李唐王朝一样渐渐远去。过去的荣光再光耀，也不及当下的点点滴滴。

　　白玉堂回望身边的爱人，既无奈又欣喜，最终还是释然一笑，凑近那人耳边轻轻道：“知道了，我的猫大人。”

　　若不相逢，白玉堂跟展昭大约会遥遥相敬，无意相争；既已相逢，那就免不了相争，毕竟他们从一开始便近乎是殊途。

　　好在江宁婆婆歪打正着，一条捆龙索捆住了他们的手腕，也给了他们相知的机会，链接了两人的心。

　　又一只舞曲开始了，陈琳亲自行了过来，躬身请永平郡王往南清宫的席面一趟。展昭抬头，只见到曹皇后颔首微笑，当下欣然起身，随陈琳离开。

　　步帐后的果然是青年天子，赵祯笑吟吟地拿出一朵绢罗制成的千叶牡丹，替展昭簪在髻旁：“朕的阿弟才是天人之姿，俊逸超凡，旁人哪里比得上。”

　　展昭莞尔一笑，扭头看了看父亲头上更大一点的千叶牡丹——哈，陛下的亲近，总是如此直白。

　　“陛下，赵德珏希望能携子提前回府，望陛下准许。”赵珏沉声道。

　　“叔父能告知朕原因吗？”赵祯懒洋洋地替展昭调整罗花的位置。

　　“还用臣说吗？”赵珏指着头上的千叶牡丹道，“这千叶牡丹太显眼了，臣不愿枉增非议。”

　　赵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边沉默不言的八贤王，还是点点头道：“行，朕允了。”

　　“臣等告退。”赵珏带着展昭避开众人离开宫殿，又派人到开封府的席面，替展昭向包大人说明情况。

　　父子俩才到宫门就遇到了皇后的仪仗，曹皇后出了轿子，使人奉上亲王的车驾一同前行。

　　“陛下让本宫来送皇叔和湛弟，这次陛下也是太高兴了。”曹皇后永远是那么善解人意，但偶尔也会调皮一下，“听闻神医让湛弟卧床休养了近十月，这可是真的？”

　　“这……”展昭有些不好意思地瞅瞅父亲，见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只得认命点头，“娘娘见笑了。”

　　曹皇后不赞同地摇摇头，看向赵珏道：“本宫有些话与湛弟说，还望皇叔见谅。”

　　赵珏猜到她想说什么点头便同意，曹皇后这才转向展昭正色道，“本宫并非要笑话与你，只是有些道理，父兄不便提及，非得我们女子才好说道。”

　　“说起来，本宫算是你的嫂嫂，便是在民间，嫂嫂的话也是有些分量的，本宫的话，你不听也得听。”

　　“开封府那边不论，皇叔同你重逢后定然舍不得训斥，你那母舅更是急切地想弥补多年的空白。所以这些日子，人人都怜惜你都来不及，怕是没人会骂你。”

　　“这些日子里，御医每次回宫奏禀的时候，本宫在一旁听着都胆战心惊。本宫娘家的弟弟还稍长你一岁，他随军征战多年，也不曾像你这般胆大，受过这么重的伤还硬挺着，实在太不像话了。”

　　“卧床十月，神医做得对，更做得好。他是怜惜你，本宫倒觉得还应再卧床三年，好叫展护卫体验一下女子怀胎十月，孕育婴孩的不易，再看看父母三年养育孩童的艰难。湛弟这般不爱惜身体，可曾对的起拼死生育你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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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皇后念叨了一路，赵珏也陪着展昭听了一路，不知不觉间，他神色间最后一丝抑郁也逐渐淡去了，心中的遗憾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全——宝儿确实缺少一位能骂他爱他的女性长辈，曹皇后很好的填补了这一空白。

　　仅凭这一点，她便担得起一国之母的担子。

　　车驾走过了三重宫门。停在了皇城与内成的交界处，赵珏阻止了皇后的脚步：“送到此处便可以了，娘娘的心意我们知晓了。”

　　“皇叔说的是。”曹皇后瞥见耷拉着脑袋，神色怏怏的御猫，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头顶，笑道，“本宫以前便觉得湛弟看着亲切，没想到竟能有如此缘分。以后……切莫再做这等子让人担惊受怕的事情了。”

　　“是。”展昭躬身，“也请嫂嫂保重自己。”

　　走出宫门，展昭回首，如钩弯月已经悄然爬上了屋脊，巍峨宫城下，在众人拥簇下的华服女子依旧是那么瘦小，忍不住开口问道：“父亲，皇后娘娘她……”他也知晓，官家将之前温成皇后和宝和公主两人的孩子都寄留在皇后身边教养，但皇后本人，至今无子。

　　情之一字，难以言说。

　　“她会留在那里。”赵珏沉声道，“那是她的选择。”

　　曹皇后身为开国功臣曹彬之后，颇有乃祖之风，她果敢睿智，温柔坚强，即便君王离去，她也能辅佐幼主，延续大宋荣光。

　　可谓是：

　　已辅乾坤成化育，终符日月继光华。

　　衣冠籍籍谈遗事，不尽鸿名对永昭。

　　回想之前见过的温成皇后之子赵昉，还有宝和公主之子赵宗实的模样，展昭叹了一口气，这种事情他力有不逮，还是顺其自然吧。

　　“话都说完了，咱们能回去了吗？”

　　“泽琰？”刚涌起的一丝怅惘尚未成型，便被重逢的惊喜冲散。

　　“是我，猫儿，你好慢。”头戴罗花的锦衣青年踏着月光缓缓走来，“我都等了好一会儿了。”

　　“宫宴结束了么？”

　　“没有，皇帝让我先走了。”白玉堂向赵珏一拱手，“王爷，白玉堂幸不辱命，您的承诺呢？”

　　展昭闻言挑起了眉梢，这两人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赵珏偏过头，没有说话，只是看向白玉堂手中的丝绦——原本的御笔亲书“平遂安康”丝绦下坠了只金丝缠白玉猫儿并一根新编的平安如意结，也不知道这油头粉面的家伙是什么时候做的。

　　白玉堂哈哈一笑，将那丝绦缠在展昭的腰间系好，又点了点鬓角的罗花道：“老爷子可看好了，御赐罗花，童叟无欺。”

　　赵珏看了半晌，终究认命地合了双目：“成。”

　　“父亲？”

　　赵珏看向爱子，缓缓笑了：“皇后果然敏锐。昭儿，为父……为父只愿你欢欢喜喜，渡此一生。”

　　“父亲……”

　　“去吧，去看看吧。”赵珏挥挥手，“他准备很久了。”那个品级的罗花向来是赐予驸马王妃的，官家有此一举，应是同意了。

　　“多谢老爷子！”白玉堂咧嘴一笑，拉住展昭的手，“猫儿，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展昭莫名觉得有些期待，不知不觉跟着那人小跑起来。

　　“回家呀！”白玉堂运起如影随形，带着展昭往前走，“猫儿，我们一起回家！”

　　日暮有归途，殊途亦同归。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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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结，本来还想写白戬番外，后来发现我能力不足。就到这里吧，谢谢大家啦，下面开始更《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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