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自然任凭李显做主。回到观风殿,武曌听了也没反对,更添了些精神,当场便点名李旦的五个儿子务必参加,再带上她的小萧郎,是谓“上阳宫队”。
马球队一队为十人,见还少了四个,李成器便问武曌可还有其他人选。武曌想了想,道:“嗣雍王击鞠如何?”
嗣雍王李守礼乃是废太子李贤的次子,也是李贤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如今论起来还算是李治的长孙。
萧江沅闻言眸光不觉一凝,不安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三月时听闻李显复蟒氏、枭氏为王氏、萧氏之时,武曌虽只是轻笑一声,可好歹还有点反应;到了屏风一事,她虽说不在意,可看到李隆基等献上的那架时,眸中却仍是泛有喜悦的泪光。李贤一直是她作为母亲,心头最深的一根刺,之前提起的时候尚有些咬牙切齿,如今提到李贤的儿子,她却全无任何波澜了。
萧江沅有些肃穆的神情,配着发间娇艳的粉色牡丹,显得十分滑稽。武曌不等李成器回答,望着萧江沅便笑了起来:“让二郎也过来吧,好歹是你们祖父的长孙,余下三人,你们自己挑。”
李显顺着武曌的目光看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戏谑道:“莫不是阿沅还小,不会击鞠?”
武曌轻笑着摇头:“何止不会击鞠,连马都骑不利索。”
“那阿娘还让他上场,也不怕上阳宫输了?”
武曌看着萧江沅,唇边含笑,眸光却深沉:“他早晚都要学会,眼下我还能看得到,若是以后,可就看不到了。”
“阿娘莫要胡说!”李旦忙道。
李显也连忙劝了劝,待话题转开,才若有所思地打量了萧江沅一眼。阿娘待他若此,婉儿提到他只有赞赏,皇后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八郎和太平不予置否,裹儿则对他志在必得。他不禁回想起政变那夜,阿娘点拨之后,便说要把萧江沅留给他,还让他日后以国士之礼相待,说是有朝一日会对他有用……一个小宦官难不成还能出将入相?
若真是这样,且依裹儿的又何妨?李显可再受不得女儿苦苦央求了,不如就直接遂了她的心愿,反正萧江沅也是做过面首的,顺道还能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能耐。若是他连裹儿都无法摆平,那便显然是阿娘太过疼爱面首,才会说得那般夸张,也就谈不上什么国士之礼了。
李显的神情尽收在武曌眼里。武曌不禁暗叹了一声,看来她似乎弄巧成拙了,一旦她死了,阿沅可就有大麻烦了……
这样也好。武曌仍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目光在五兄弟身上转了转,便指定李隆基来指导萧江沅击鞠之术。李隆基欣然接受。即便武曌不说,他也会这么做的。眼下倒好,不仅将其他四兄弟排开,他还有了一个不容拒绝的理由。
这时,李隆业站出来道:“祖母,三哥的马球诚然打得最好,但是论起骑术,可是孙儿首屈一指。这击鞠,骑术才是根本,五郎请缨,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萧内侍教得比骑兵都好!”
李隆业实在不愿意一个人待在芬芳殿里,便打好了长长的腹稿,只待李显一问,就一泻千里。结果他和李隆基回到西上阳宫的时候,李显等人已经到马球场了。他和李隆基便直接回了观风殿前院等待,后随李显等人一同入殿。从头至尾,李显根本没理过他,倒是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到了萧江沅身上。
萧江沅有什么好看的,还看得那般不以为然?李隆业真的是佩服那些,明明看对方不过尔尔甚至不顺眼,还能对其言笑晏晏的人。
李旦皱眉斥道:“好没规矩!”
李显却笑着一拦:“五郎如此率真自信,正是我大唐男儿的风采。阿娘便答应他吧,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这个能耐。”
“那便听七郎的。”武曌颔首,“说起来,我这边队里已有七人,七郎队里可还尚无一人呢。”
“何曾尚无一人?”李显道,“儿有三子,皆可上场,再加上长宁和安乐的两位驸马,便有五位了。太平尚有四子,剩下最后一个人选,在阿娘的娘家随便搜罗一下,不就有了?我看故魏王家的二郎就不错。”
故魏王指的是武曌的侄儿武承嗣,早年乃是武家夺嫡马首是瞻之人,后因李显回归入主东宫,心知储位无望,抑郁而终。他家的二郎名为武延秀,曾送婚于突厥,因其非李唐皇族血脉,被突厥怒而退之。这武延秀别的便罢了,一副长相柔美得连女子都难及,一身做派更带有几分魏晋男子的风貌,马球打得却是不错,浑身上下不论哪里,都担得起一个“秀”字。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长宁公主的驸马杨慎交也就罢了,弘农杨氏,名门望族,跟李唐皇族和武家都是世代联姻,算是中立,安乐公主的驸马武崇训却是武家人,更是武三思的次子。而太平公主的四个儿子,也有两个姓武。如此算来,不过十个名额,单是武家人就占了四个。
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李武竟然还能成为一家,可见权之所趋,利之所至,盘根错节,无人可抗衡。萧江沅一脸淡然守礼地微笑,细细地品着,与对面的上官婉儿遥遥对望了一眼,忽然发现,自己有一点还是跟她很像的——他也喜欢权力这东西,也曾想要把它握紧在手里。
不同的是,她是为了自己,他却是为了榻上那垂暮的老妪,而她已如日中天,他却仍无能为力,想来真有些可笑而无稽。
傍晚,众人共在观风殿中用过晚膳,李旦便随李成器五兄弟去了芬芳殿,上官婉儿则与萧江沅一同在殿外守候,一如神龙政变那夜一般,只留下武曌与李显在观风殿中。大家心照不宣,缄默不言。
李显只待了不到一刻,便走了出来,神色跃跃而欣然。
萧江沅知道李显最近烦闷什么,武家和功臣势同水火,又同李唐皇族确有血仇在先,功臣所言有理,怎能让武家依然居此高位,与宗室朝臣共列朝堂?李显自然不会全然纳谏,只是民心所向仍须顾虑,至少也该做做姿态,降一降诸武的爵位,所以到陛下这里先来给个交代。依陛下的性格,应是不等李显开口,就自己给出了交代。
李显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再不多留。临走之前,上官婉儿回头看了萧江沅一眼,见他毫无留恋快步离开,与自己背道而驰越来越远,眸光不觉微沉,似有几分不甘,却转瞬掩藏在温婉的笑意里。
萧江沅全然不觉。他好不容易等到李显走了,只一门心思回到上阳宫中,拐到观风殿旁一处无人的地方,随手便将发间的牡丹一抓。他面无表情地将花瓣一片片扯下来,扔到地上,犹觉不够,待牡丹尽数零落成泥,他当即伸脚上去,毫不留情地将落红碾进了尘土里。
忽听不远处“扑哧”一笑,萧江沅的脚顿时一僵。他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腰背挺直收脚站好,侧身看去。灯光幽微,幸有月华照亮了来人,他定定地看着,不言不语,终于让对方感到了几分尴尬,轻咳一声,笑谑道:“芬芳本是无罪,何必辣手摧花?”
听着这清朗的声音,萧江沅只觉脸颊微烫,他这样的小脾气,除了武曌之外,就连上官婉儿都不曾见过,如今却被一个风流种逮了个正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道:“临淄王此时怎不在芬芳殿中陪伴相王?”
“阿耶自有他们陪着,向来用不着我。”李隆基浅浅一笑,语气分外轻松。他从七岁以来,就在李旦面前说不上什么话了。李旦总会忽略掉他,也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
萧江沅却十分敏感地品出了几分深层的意味。他静静地看了李隆基一会儿,一如往常微笑起来:“父子骨肉,血浓于水,若以‘用’字来论,大王未免有些不敬不孝。”
“那阿沅来说,一个父亲,时常会忘了自己原来还有一个儿子,想起来的时候,必然是有事,该以何字来论?”
“大王偏激了。子对父,只可敬畏孝顺,不可心存怨怼。”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他,只怪我自己。”李隆基垂眸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若非当年一时冲动,怎会落得这般田地?亏得还有你这样傻的人,竟然还会欣赏那时的我。你欣赏什么,一个傻子如何做傻事么?你倒与我惺惺相惜。”
不知为何,见到李隆基这个样子,听到他轻快地说着这样的话,萧江沅竟觉得胸口有些闷,安慰的话却是一口也说不出,想了想便道:“大王心里明明得意得紧,毕竟日后还是李唐天下,这件事若被人提起,也只会是赞赏了。太宗血性,天家风骨,不外如是。”
李隆基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半真半假,都表现得那般可怜了,萧江沅竟是这般答复。他语结了半晌,终是轻笑一叹,低声道:“你说……阿耶可是怪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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