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江沅意外道:“两个都要换?”
李隆基点了点头。见萧江沅仍有不舍之色,他想了想,轻叹道:“终究是相位配不上宋公,并非宋公之过也。他耿直孤正,经多年磨砺仍保有赤子之心,做人太干净也太理想了。若世间人都如宋公一般,像恶钱、犯罪之事,便都不会出现了——可惜,那是仙境,不是人间。”
之前的那些话,萧江沅还似懂非懂,需要细细体味,李隆基方才所言,她却立刻就明白了。
仿佛为了印证李隆基这段话,不久之后,刑狱上就出现了新的问题。
此时的大唐虽安定富足了许多,犯罪之人事因此虽从未杜绝,但也少了不少。按理说上至大理寺,下至刑部及地方刑狱,都应该轻闲些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因为不论何时,总有那许多明明已经证据确凿,根本无从抵赖的罪犯,始终嫌自己所受的刑罚太重,而频频上诉。这使得众多案件迟迟无法结案,众官员不堪其扰,历经多年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直到宋璟拜相。
在大唐,宰相只作称呼,不作职位,其具体官职要么是尚书令、中书令和门下侍中,要么是同中书门下三品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大部分是兼职,宋璟的本职乃是刑部尚书,此事便正好在他份内。
宋璟生平最讨厌的便是那些为害人间的罪犯。在那些罪犯当中,不乏以自身之可怜博取同情的,还有给受害之人泼脏水,来显得他们有情可原和大义凛然的,都是不肯老老实实认罪伏法的。若只是这样,宋璟还能耐着性子,凭证据来让他们心服口服,可没想到他们竟还敢利用自己上诉鸣冤的权利,屡屡在法律与道德的底线边缘试探?!
如此嚣张,实在可恶!
宋璟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他很早以前就想教训这帮刁民了,所以他刚做刑部尚书没多久,就给御史台下达了一道命令:凡是认罪态度良好的罪犯,可从轻处罚,其罪过轻者可当庭释放,但若坚持上诉、扰乱司法者,直接由御史台关押,关到他们认罪为止。
此令初下之时,着实成效显著,刑部乃至大理寺都对宋璟十分敬服且感恩戴德,可时间一长,其弊端就显现出来了——那些上诉之人,并不都是真正的罪犯,也有不少是真的含冤。除了上诉,他们别无他法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因为宋璟这条命令,纵使含冤,也仍是被关进了监牢,更无论如何诉说,都不得平反之希望。
嫌犯家人申诉无门,便只能在民间口耳相传,到开元七年年底的时候,舆论已然沸沸扬扬。
李隆基信任宋璟,对宋璟本职内的事从不插手,再加上这两年看到刑部欣欣向荣,每年统计结案之情况又都甚好,便一直没有发现什么。而民间的议论想传到宫里,着实需要些机缘,李隆基实在太忙,已多时未微服私访,便对此事一无所知。
若是平日,萧江沅也能利用空闲时间偶尔出宫,替李隆基了解些民情,可偏偏她也太忙了。先是武贤妃诞下了皇十五子,其他嫔妃紧随其后得了几位小公主,她既要安排人手,又要帮王皇后重新掌握内廷之权,一时间分身乏术,难以顾全李隆基。
好在静忠极有天分,许多小事,他已能独当一面,萧江沅便让他暂代自己,随侍在李隆基身边。
李隆基一开始自是不肯,还说静忠太过丑陋有辱天子门面,后听萧江沅说几日便可,他才松口道:“那便姑且容他几日——就几日啊。”
萧江沅这次是故意的。这几年,她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自从国家和皇位都稳定以来,虽表面上,她家阿郎一直孜孜不倦地教导她有关政事庶务的所有,实则已渐渐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免在各种地方用到她。
这对萧江沅来说可不是个好兆头。一旦有一日,李隆基所有大事小情都无须她亲自处理,她彻底沦为他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边缘人物,甚至于一个单纯的毫无用处的旁观者,她的身份就会轻易被别人代替了。到那个时候,她是谁?
萧内监,萧将军?恐怕整个前半生,她都要告别。除非一死,否则她难以避免成为那些嫔妃中的一员。这与她此生的原则与意愿相悖,她绝不能妥协。情爱固然令人愉悦,她却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不能让自己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所以,她想到了这样一个办法。趁着王皇后想要重新掌握权力,需要她的帮助,她便干脆把李隆基这边的一切都甩手不干,专心协助王皇后和做好本职工作。说是几日,可要让一个识字不多,又从未学过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当家主母的女人,直接做成一个称职的好皇后,哪里是几天就能完成的事?
萧江沅自己都没有相关的经验,尚需摸索,这就更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她家阿郎将会十分深刻地感受一下,没有她作为宦官随侍在侧的日子,他究竟好不好过。
——这正合李隆基心意。
这几年来,萧江沅在内侍省事无巨细亲力亲为,逐渐专权,根本就没有培养下一代内侍监的想法,李隆基看得清清楚楚。这其中固然有杨思勖懒得管事的原因,萧江沅本人的心思也不容小视。
若只是内侍省便也罢了。与内侍省在职分上有往来的殿中监,她往来密切;与右监门卫相对应的左监门卫,竟以她为尊?内廷后妃也都爱护她,外朝臣子更颇敬重她,这一下,他李隆基的衣食住行与工作生活,尽在萧江沅掌握了。
朝臣可专任而不可久任,是因他们一举一动皆为公,所以天子要尽可能杜绝他们的私心,宦官却不同。宦官只为天子一人做事,自然是越稳定越好,这样天子用着才顺手。若宦官也短期便一换,天子便总要适应新人,一旦出了什么差错,影响到他处理国事,那便因小失大了。
想要稳定,便得久任,一旦久任,必将专权,而一旦专权,再想放手就难了。李隆基正愁没机会让萧江沅离这些权力远一点,好让他有理由找别人代替她的位置,进而一步步瓦解萧江沅的意志,让她可以心服口服地放弃宦官的身份,从而嫁给他,成为他的女人。
只要这段时日跟之前的差别不大,他就可以着手办这件事了。
——哪怕那个能顺利代替她的人是静忠也好。
萧江沅和李隆基之间的暗潮汹涌,外人是看不清的,此番便只当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临时调整,唯独静忠窥探出了些许端倪。
他虽然不喜欢李隆基,但毕竟是师父所托,便想把事情做好。可他不过一个刚学成的小宦官,骤然登高,代替师父办事,他心里十分忐忑,毫无自信,便去找师父谈了谈,却听萧江沅轻描淡写地道:“你会什么便做什么,无需多想。做得好了,那是你的功劳,若做得不好也无妨,自有师父替你担着。”
乍一听,静忠觉得十分暖心,可细细一想,便觉出不对了。一般别的义父或师父,在这种时候,不都是会嘱咐许多,再尽可能多教一些,恐防徒弟做得不好,让圣人不痛快,进而连累自己失了圣心么?他的师父却丝毫没有类似的担心。
师父是对他太有信心了,还是自己太有信心,亦或是……根本就没想让他做得好?
李隆基过得是好是坏,静忠是不予考虑的,他只想完成师父真正想要的,哪怕因此触怒李隆基也无所谓,反正师父说了,会替他担着的,他便没什么畏惧的了。可什么才是师父真正想要的呢?
静忠最终决定暂时先听师父的,看看效果。他会的无非就是端茶传膳,其他的尚无经验,不敢轻易为之,区区几日,便弄得李隆基气闷不已。
看到李隆基生气,静忠自然是开心的,但惦记着师父的想法,便只要不值夜,就要回去跟萧江沅说会儿话。他会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无论大小都同萧江沅讲一讲,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同时暗自观察着萧江沅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希望能从中看出什么。
萧江沅表面看来不甚在意,实则一字一句都听得甚是仔细,得知这几日李隆基非常不习惯,因此还总发脾气,她甚至唇角浅浅一抿。静忠看在眼里,既兴奋又不解。他兴奋的是,只有他猜对了师父的心思,不解的则是,师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思?
难不成是为了让李隆基知道她的好处?师父在李隆基身边随侍多年,她的好处,李隆基应该早就清楚了才是。此番还是师父主动为之,像是在证明些什么,可是师父在李隆基身边已经是一等一的红人了,她还需要证明什么,她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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