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每月的初一、十五有大朝会之外,天子通常五日一朝,勤奋者如当下的李隆基,三日一朝。三品以上官员每月逢一、五、九日,也要入宫向天子请安。而文官五品以上、中书门下两省供奉官、监察御史、员外郎和太常博士等,需日日朝参,觐见天子,商议日常政务,“常参官”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这一日既是每逢三日的一朝,也正好逢五,故而来到两仪殿上朝的人为数不少。天子到来之前,他们都站在廊下,三五成群地谈笑着,说的竟都是同一件事。
李隆基刚从回廊转弯到两仪殿前,便见今日的臣子们似乎活泛了许多,言笑晏晏不说,有的笑得脸都红了。见众臣还没发觉他已到来,他忙退到柱子后,转头冲萧江沅低声道:“最近宫外发生什么有趣的事了?”
“臣近日已经融会贯通了右监门卫,便不怎么出宫去点卯了,故而并没有听说什么。”
“入宫向你汇报右监门卫大小事的将领,也没同你说过什么?”
“我只有谈公事的时间,底下人虽觉得我无趣,却也理解我,其他的便都不会与我说了。”
“……你前两日不是还去了大理寺的公厨,跟大理寺的官员们一起吃过饭么,也什么都没听到?”
“且不说臣是去请教《永徽律疏》的,大理寺公厨的墙壁上写满了《永徽律疏》的内容,一入公厨便觉得喘不过气来,用饭的时间恨不得缩到最短,整个公厨里也没有一人愿意把时间花在说话上。大家觉得,臣在这种情况下,能听到什么?”
李隆基轻咳了一声:“你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来去大理寺请教法典了?”
萧江沅唇边笑容一僵,低下头捋了捋耳边的碎发。见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李隆基便更好奇了。《永徽律疏》是大唐开国以来最完备的一部法典,甚至法律的每一条都有详细的解说,还自设问题来解答,为的便是浅显易懂,提高执法的成效。她怎么可能看不明白,还需要找专业人士请教呢?
今日杨思勖与萧江沅一同当值,见天子和贤弟都不说话,也不往前走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忐忑道:“大家,该上朝了。”
宁静被突然打破,萧江沅和李隆基都回过神来,忙重新启程,走入了两仪殿。
李隆基经过了元日之后,实在受不了那些礼服的繁重,考虑过后,只保留了元日大朝会的衮冕、和冬至祭天的通天冠服,其余的礼服都沉入箱底,其他的日子则都穿常服。最多上朝的时候为了显得不那么随意,常服为赭黄色的圆领袍,头上的幞头暂时换成翼善冠。
臣子们也随之以常服入朝,跟天子保持着默契与统一。他们已经见识过这个年轻天子在政事上的天赋和厉害了,再不敢小瞧,踏踏实实地辅佐起来。这一日的天子在臣子们看来,也与往日不同。他在经过他们的时候,就总盯着他们看,一边看还一边若有所思,看得他们心里发毛。
上朝之后,听闻天子对他们方才议论的事情很是好奇,他们才明白了缘由。赶紧使眼色,让他们中口齿最灵活耐听的出列,把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天子听。
原来在李隆基调换两京和地方官员的制书下达之后,在姚崇颇有效率的动作之下,便有多个两京官员被派到地方,即日便动身,不得有误。其中有一位尚书右丞,名为倪若水,能力颇强,也十分耿直,被派到了汴州当刺史。
尚书右丞是四品,刺史则是三品,跟当年去潞州做别驾的宗室李隆基还不一样,是掌一方实权的,不存在什么明升暗贬,乃是妥妥的升职镀金。可倪若水自从接到宰相的任命谍书之后,就一直哭丧个脸,出发去汴州的时候,还三步一回头地望着长安城门掉眼泪。
这还不是最有意思的。待他到了汴州之后,有一位地方官名叫班景倩,因这道制书从扬州返回两京任大理少卿,正好途径汴州。倪若水亲自为他送行,酒罢眼圈又红了。眼看这位同僚纵马而去,掀起一地尘土,倪若水动也不动,任凭尘土落得满身都是,还长叹道:“班生此去,何异于登仙啊!”
他身边的小厮看不下去,劝他说:“阿郎,人已走远,此处尘土太大,咱们还是回府吧。”
倪若水仍站在原处,抻着脖子遥望:“这哪里是尘土,分明就是仙尘,让我再沾沾仙气吧。”
故事讲完,两仪殿里却没有迸发出上朝之前的笑声,因为群臣们发现,天子不仅没有发笑,还皱起了眉心。
姚崇这时出列道:“此事虽有趣,却也体现了重两京而轻地方之弊端。圣人调动两京和地方官员,为的不仅仅是提高地方父母官之能力,让百姓安心,也是为了改变这一陈旧观念。但老臣以为,与其改变,不如利用。据老臣所知,这位倪刺史虽悲痛,却仍十分勤奋认真地处理当地一切庶务,汴州的百姓本已有些波动,两个月来,却因为倪刺史的能干,已经安置好,并开始耕种了。”
“哦?”李隆基这才露出一点笑容,“看来倪刺史是把悲痛化为了动力,想着做好一切,终有一日能回到两京。好!他既然这般上进,我早晚定让他回到长安来。”
群臣异口同声:“圣人英明!”
李隆基又道:“姚公说得也不错,此等观念竟不能尽改,总不好打消如倪刺史一般的地方官之积极。再说我也不曾免俗,昔日我做潞州别驾的时候,心里不也有过不适?但后来想想,若非有此番亲近民生的机会,我又从何懂得民间疾苦,真正替百姓做事呢?”
说着想像了一下倪若水沐浴在尘土中,还把尘土当成仙尘,委屈又享受的模样,李隆基也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群臣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互相看了几眼,笑得有些无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竟然对眼前的天子,产生了恐惧之心。
想来也是。他是大唐开国以来,第一个在有嫡长子,且嫡长子还做过太子的情况之下,以庶子身份凭借功勋脱颖而出,登临皇位之人。他起初只是一个几近透明的普通宗室而已,如今却稳坐在龙椅上,这本是不可能之事,却在特定的时势之下,让他几乎完美地达成了。而他走的每一步,都充满了血腥之气。
如今天子不过而立之年,又用极短的时间控制住了朝局,群臣怎能不心服口服?就连百官之首姚崇,不也对天子服服帖帖,在天子承诺不求边功,近日却仍是拜并州长史薛讷为同中书门下三品,让其率领兵马讨伐契丹,稳定东北之时,稍加劝阻便随天子去了么?
可即便如此,在很多事情上,李隆基还是拗不过群臣的。毕竟皇帝的强势属于终极秘法,不能常用,用得多了虽不会不管用,却会让群臣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并没有那个自信,认为仅凭他一人之力,就能治理好国家,他也不想背上一个不听忠谏的无道昏君之名。
即将退朝的时候,一位御史站了出来,向李隆基上奏弹劾王仙童欺凌百姓,罪不容恕。
这王仙童不是别人,正是薛王太妃之亲弟,薛王李业之亲舅舅。
李隆基一下子就从占理的一方变成了理亏的一方。军事上已不得已违背承诺,惹得姚崇不快了,其他事上,李隆基便想多顺着姚崇一些,以示自己仍重视尊重姚崇,好让他继续心甘情愿辅佐自己。却不想皇亲国戚这么不给他长脸,还拖他的后腿,若是别人罚便罚了,偏偏是他!
“五郎要是知道了,还不闹腾死我?!”李隆基忍不住扶额,咬牙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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