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去吧。”萧江沅与和政郡主异口同声道。
“不可!”李隆基与和政郡主又是齐声道。
不等萧江沅和李隆基开口,和政郡主浅浅一笑:“萧将军要留下协助祖父肩负大局,和政自认口才甚好,若能活着出去,定能不辱使命!”
和政郡主的丈夫柳潭这时走了出来:“我陪你。”
众人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萧江沅当即派了四十个内飞龙兵,与柳潭一起护送和政郡主离去。
宫墙已经快要坍塌,陈玄礼率兵与李隆基等人一同后撤,断断续续,直到玄英楼。
“你们都上楼!”陈玄礼道。
韦见素等人立即推着李隆基和萧江沅进了玄英楼,老弱者都不约而同地留守在一楼,拿着所有能拿的武器,只待门一被攻破便决一死战,年轻一些的则顺着楼梯上了二楼,把李隆基和萧江沅关进了顶楼。
陈玄礼率领众将士就在楼外奋力拼杀着,拖过了一刻、两刻、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期间李隆基曾打开窗户,以天子的名义向下面喊话,本已有了些成效,扰乱了些许郭千仞的军心,却不想郭千仞随手便将几个退缩之人就地砍杀,再度扭转了战局。
“什么时辰了,和政郡主还没回来?”
“该不会已经……”
“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听门外逐渐传来了几声轻语,李隆基瘫坐在窗下,背靠着墙,忽然含泪一笑:“我身为大唐之主,一国之君,却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不仅如此,还要让她明知我会做出什么选择,依然为我而死……我保护不了这些臣民,他们却还要用性命来保护我……过去这些年,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大家后悔了?”萧江沅就坐在李隆基的身边,与他肩靠着肩。
李隆基转眸看着萧江沅的侧脸:“你呢?这一生……可有后悔过?”
“我也不是谁的臣子都做,就算这一生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选择追随你。”萧江沅转头迎上李隆基的目光,感受到他的温柔,她垂下眼帘,“唯独一件事,我或许会尝试另一种结果。”
“哪一件?”
“那个孩子……我也许不会不要他。”萧江沅的眼中多了几分茫然,眸波也有些涌动,“这一生,我都可以说是无愧于心,唯独这件事……在你怠政的时候,在天宝奢靡的时候,在哥奴和杨国忠弄权的时候,在安禄山叛乱的时候,在我们逃出长安的时候,在马嵬驿的时候……我时常会想,是不是留下那个孩子,才是正确的。”
“……为什么会这样想?”
“若那个孩子得以出生、长大,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你和贵妃,也不会有后来的一切,大唐依旧是大唐,你依然是你。”
李隆基从未想过,在萧江沅淡然镇定的外表下,她的内心深处究竟有多自责,竟偏执得把一切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握住了萧江沅的手,才发现她掌中早已握着那支莲花银簪,想是等一会儿门被攻破,她就要拿着这个去跟人家拼命。他有点想笑,扬起唇角的同时,眼泪却流入了嘴里,尝来既酸又涩:“那孩子……没了便没了吧。若真的有,你又不肯嫁我,最终我定是拗不过你的,还要找另一个女人做他的母亲,他终此一生不会叫你一声阿娘,你或许不会因此感伤或遗憾,我却是一定会的。且我就是我,就算有了这个孩子,我的身边没有玉环,后来的一切也还是会发生。这战乱不是你的错,不是那个孩子的错,也不是玉环的错……是我此生最大的罪过。”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柔地打开萧江沅的拳,把莲花银簪换到自己的手里,再毋庸置疑地握住:“男子怎能让女子守卫在前?如今,该我来保护你了。若叛军真的攻入,我绝不落入敌手苟延残喘。活着的时候,我丧失了皇帝的尊严,至少死,我要把它找回来!”
楼外的厮杀声忽然变大,楼里也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李隆基拉起萧江沅便躲在了门后。
萧江沅低头看了一眼李隆基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又看了看他侧耳倾听的同时愈发冷静而凌厉的眼神,微微一愣,缓缓微笑起来。
门内门外都是一静。瞬息之间,门倏地被人推开,一只手臂伸了进来。李隆基二话不说,直接上前便擒拿住,还用胳膊将那人锁喉,掀翻在地,身姿之矫健,一如当年政/变之时。他刚要刺下莲花银簪,就听耳边响起了两个熟悉的声音:
“等等!”
“祖父!”
李隆基这才发现,他擒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孙女婿柳潭——他们成功回来了!
“我们想先上来确认一下祖父的安全,听里面没声音,还以为祖父一时想不开……这才无礼,推门而入。”和政郡主忙解释道。
萧江沅忙把李隆基扶起身,然后向和政郡主郑重一礼:“郡主夫妻居功至伟,请受萧某一拜。”
“不敢不敢。”和政郡主也忙扶起丈夫,“那郭千仞虽然败局已定,但尚有几分余威在,对有些将士还有恩义可言,所以那四千人抵达之后,又反水了一些。好在大部分还是我大唐的好儿郎,陈将军经验老道,已经与他们一同让郭千仞腹背受敌。和政带了一些弓箭手上来,咱们现在居高临下,可以好好地反击一番!”
楼上窗户立即大开,弓箭手站了一排。和政郡主亲自挽弓射箭,半天却没有拉开弓弦。
“……我拉不动。”
柳潭摇头失笑,从妻子的手中拿过弓箭,在众人的注视下,向叛军射出了第一支箭!
和政郡主俯瞰窗外楼下,眉宇舒展,从容又傲然。
李隆基怔怔地凝望着孙女的侧影,忽地与萧江沅耳语道:“你瞧和政……像不像一个人?”
萧江沅也重新认识了一下和政郡主:“……惠文昭容?”
“我觉得她更像姑母。”
“……太平公主是能拉得开弓的。”
“……她还像一个人。”李隆基说着与萧江沅相视一眼,同时开口道——
“祖母。”
“则天皇后。”
说完,萧江沅又摇了摇头:“和政郡主只是有红妆遗风,她始终是她自己。”
“……你也一直是你自己。”李隆基温和一笑,唤来一个弓箭手,拿过了弓箭,“我知道你也是拉不开弓的,来。”
李隆基让萧江沅站到自己身前,握着萧江沅的手拉弓上箭。他瞄了一会儿楼下,忽而蹙眉摇了摇头:“我有些眼花了,你替我看看,郭千仞在哪儿。”
这怀抱熟悉又温暖,却已经让人无法再引起任何遐想与绮念。萧江沅背靠着李隆基的胸膛,认真地眯着眼睛,在楼外众人中寻找。弓箭随着她的目光移动,很快停了下来。
“那个头盔和战甲都被陈将军打散了的,便是郭千仞。”
李隆基又瞄准了一番,终于松手射箭,正中郭千仞后心!
将领既亡,众兵群龙无首,大局已定。
这是安禄山叛乱以来,李隆基第一次亲自体会到的胜利。
待两宫的杀戮痕迹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李隆基亲自主持了亡者的下葬之后,天色已晚,萧江沅便顺势安排了一场庆功宴,以壮群心。
生死有命,富贵无常,乱世之中能活下来,就该庆幸。
说是庆功宴,实则没有什么排场,只是在正殿前的广场里点上一个大大的火堆,王孙公主等甚至还要亲自动手炙烤,因是少有的经历,倒也自得其乐。孩童们在宫人们的围堵之下四散跑跳,老弱们则都安坐在李隆基身旁,一边等着子孙们的孝敬,一边叹息着,要是有点酒喝就好了。
这时,从别处急忙赶来的援军总算抵达了长生宫,见到此景,不禁都傻了眼,同时感叹圣人洪福齐天。
“酒来了。”李隆基扬唇一笑。
援军未能及时护驾,颇有些后怕和心虚,听萧江沅轻描淡写地让他们去二十里外的军营把藏酒都运过来,他们便知这是戴罪立功,忙不迭地就赶了过去。
一个时辰之后,饮宴正式开始。
见和政郡主身边只跟着秦国夫人的遗孤柳小郎君,没有其他的孩子,李隆基问道:“你那三个儿子呢?”
和政郡主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了大半:“走得匆忙,我只来得及带阿姐和嫂嫂的遗孤,阿姐自小便身子弱,柳小郎年纪还小,他们更需要我照顾……不过祖父放心,我那长子很机灵的,一定可以带两个弟弟在长安活下去!”
她虽仍在微笑,却忍不住转头看向了身边的丈夫,流露出几分软弱与内疚:“一定会的,对吧?”
柳潭温柔安抚:“郡主放心,一定会的。”
李隆基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一句“一定”。心刚沉沉地坠落,他就感到肩上一重。他转过头一看,竟是萧江沅靠了过来,呼吸平缓,已然沉睡了过去。
韦见素笑道:“圣人,方才萧将军一直在饮酒,想是喝醉了。”
陈玄礼也道:“好像很久……没有见萧将军这么高兴了。”
“她也好久……没睡得这样安稳了。”李隆基低低一叹。
自从逃出长安,萧江沅便一直殚精极虑,吃得少,睡得更少,总有整晚不眠的时候,好不容易有时间睡了,膝盖又疼得她睡不着,而这一切,李隆基都知道。
李隆基深深地看了萧江沅一眼,忽然伸臂将萧江沅打横抱起:“你们继续,不必管我们。”
说完,他就抱着她起身返回了寝宫。
年轻的一辈见状都有些惊讶,像韦见素和陈玄礼这种老一辈,很早就听过些许传言,便都见怪不怪了。见儿子韦谔盯着李隆基的背影不放,韦见素还拍了下儿子的头:“看什么看?圣人和萧将军这么多年携手同行,已经如亲兄弟一般了——陈将军也是如此,对吧?”
陈玄礼忙道:“不不不,我不是。”
韦见素:“……”
李隆基将萧江沅放在卧榻上,稍作犹豫,便帮她脱了衣衫与鞋袜,解开了她的束胸,为她换上一身干净的中衣,又摘了她的幞头,还把她的脸擦了擦。他为她盖好了被子,刚要起身离开,就见她忽地伸手,拉住了自己的袍摆。
“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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