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李隆基轻声道。
萧江沅只嘟囔了一句,既没有醒来,也没再说什么。她的手一直没松开,侧身一躺便又沉沉地睡去。
李隆基恍然想起她第一次唤自己“三郎”的那晚,似乎对他说过一句——
“虽不能并肩而立,但至少相携同行,这,便是我能给的情。”
这么多年,他一直不能理解,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让他忽然明白了这意义。
他坐到了萧江沅的卧榻边,任她紧抓着自己的外衫不放。他发了会儿呆,从腰间拿下一个荷包来。
荷包里面,团着一缕乌黑的发丝。李隆基小心翼翼地打开荷包,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收了起来。
数日之后,李隆基重新开始上朝。
皇帝在哪里,朝廷便在哪里。中原必须要管,失地也不能不收,李隆基虽已入了蜀,山高皇帝远,可他依然是这世间最名正言顺号令天下之人。只要他登高一呼,大唐万里河山自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响应。如今的大唐,也需要皇帝出面再做一次统一的部署,以定天下局势,以正平叛之志,以安臣民之心。
这一日,李隆基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赭黄圆领袍,头上戴的墨色幞头将他的白发尽可能地藏住,胡须却还是花白地露在外头。萧江沅想拿墨水稍染一下,被李隆基坚定地拒绝了:
“你怎的如临大敌一般?衣裳赶制出来就可以了,别的不必计较那么多。除了刚登基那几年,我什么时候还需要通过穿戴,来彰显天子威仪?”
“臣只是有些不安。”
“你该不会是担心,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还想要重新来过,只是痴人说梦?”
萧江沅否认道:“比起当年大家只是个不为人注意的郡王,如今大家身在皇位,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了。”
这一日的朝会十分顺利。李隆基以天子名义颁下制书:其一,未能守住都城,使安禄山贻祸海内,使天下百姓因此受苦受难,皆是他德行浅薄的缘故,他愿下罪己诏检视自己,改过自新;其二,以太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使,主要负责南取长安、洛阳,同时以永王李璘、盛王李琦和丰王李珙领其他各道节度使。
这道制书一旦通传天下,大唐诸王连同各地将领,便可对叛军形成合围之势,至此大唐上下齐心协力,反败为胜必将指日可待!
可直到制书成功凭快马传递四方,萧江沅心中的惴惴依然存在,挥之不去。
一个月后,李隆基上朝询问,各地一个月来为何少有奏疏送来,群臣尚未答话,便有宦官来报:“灵武来使,求见圣人。”
李隆基连忙召见,却见那使者跪拜道:“奴婢叩见上皇,愿上皇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之中,萧江沅第一个反应过来:“你唤圣人什么?”
使者茫然地抬起头,见除了李隆基之外,所有人都神色各异地看着自己,忙又低下头去:“奴……奴婢贺喜上皇,圣人……已应上皇传位之令,于灵武登基了。此乃圣人即位制书,请上皇一阅。”
王承恩立即走到使者前接过制书,交给了萧江沅。
不安得到了印证,萧江沅不禁心绪纷乱,难以安宁。她万分地不甘,可当她把制书呈给李隆基的时候,却发现李隆基脸上一丝意外也无,仿佛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的到来。
殿内静如止水,稍稍一点动静,就能掀起层层波浪。
李隆基面不改色接过制书,摊开看了一眼。
这道即位制书的内容于他而言甚是眼熟,与他当年的没有多少区别,比如大赦天下,比如尊父亲为太上皇。或许世间真有因果报应这一说,他走过的路,他的儿子终已踏足。他防备了一辈子,却终究没能防住。
其实早在马嵬驿兵分两路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所觉悟了。他知道太子——不,是新皇,一路北上必将艰险万分,才把大部分兵力都留给了新皇,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是希望新皇做点什么的。
所以,当所有人都在为一句“上皇”而感到惊讶的时候,他却好像等了这一日太久,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了。
不在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
他做了一辈子操纵别人的傀儡师,最终还是成为了被人操纵的傀儡。
“眼下已是至德元载了啊……”李隆基悠悠一叹,“我儿应天顺人,夫复何忧?”
“大家……”萧江沅刚一开口,就被李隆基打断。
“将军失言了,该唤我‘上皇’。拟诰——”
负责起草诏书的官员先是一愣,忙拿起笔来,便听李隆基道:“自即日起,改制敕为诰,表疏称太上皇。四海军国大事,皆先取新皇进止,只告诉我一声便可;等克服长安之后,就不必再告诉我了。先前我颁布的所有任命一律作废,命诸王立即前往灵武,觐见新皇。韦相公,你带着传国玉玺和传位制书,即日便前往灵武,助新皇完成即位。从此以后,若有人敢质疑新皇即位一事,一律以谋反罪论处。退朝——”
待殿内只剩了萧江沅和李隆基二人,她仍未回过神来:“为何就这样顺从了?他这分明就是谋朝篡位,你不惊不怒也就罢了,竟然还反过来助他一臂之力?你知道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吗?昔年睿宗皇帝尚且把持着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命之权不肯放,你却只留了一个知情之权,其他的都不要了,一旦他收复了长安,你就连这点知情之权都没有了!你这是把你所有的权力都拱手让人了,从此以后,你连昔年退位后的则天皇后都不如,是彻彻底底地和过去了断了……这些你不该不清楚啊……”
李隆基起身走到萧江沅面前,安抚又轻松地一笑:“是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那你为何……”
“制书上的日期,比我一个月前下制的日子,还要提前三日。也就是说,早在一个月之前,他就已经登基了。大局已定,我若是为了揽权与他争执不休,天下臣民要听谁的?到时大唐只怕要彻底乱了,这岂非给了安禄山机会?这天底下只能有一个皇帝,如今国难当头,他比我更合适,所以我得帮他一把,让他的即位变得顺理成章,这样才能安天下臣民的心,也能让他放心,好把全副精神都用在平叛上。”
“可是……”
“这是我作为大唐皇帝,能为大唐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现在只希望这是一个英明的决断,能真的为大唐带来安定与新生,这样或许能弥补我曾犯下的大错,让我终有些许颜面,去见列祖列宗。”李隆基叹道,“阿沅,放手吧。”
萧江沅从未像眼下这般希望,希望李隆基是真的昏聩无能,可他偏偏聪慧敏锐,无所不通。
对于新皇的作为,萧江沅此前并非心无所料,只是当她真的知道太子自立为帝的时候,还是无法接受罢了。
见萧江沅看着自己不说话,李隆基心弦一紧:“也对,如今我是上皇,以后不会再插手政事,将军尚有雄图大志,不如随韦相公赶赴灵武……”
“上皇在与臣说笑么?”萧江沅深吸一口气,终是浅笑一叹,“臣跟了上皇一辈子,真要是去了灵武,反要遭新皇猜忌,可能连命都没了。跟权力相比,当然是命更重要了。”
见萧江沅不走,李隆基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这一年的冬日,青城山难得地下了一场大雪。
萧江沅上山的时候,雪还小着,等她回来的时候,积雪已经能漫到她的小腿了。
每逢雨雪到来之前,她的膝盖总会比往日更疼,李隆基便不许她到处乱走了。可是她已经很久没见到雪了,便支开了王承恩,偷跑了出来。
雪越下越大,她的膝盖已疼得几乎走不动路,便只好在宫墙外不远的一处亭子里,先坐上一会儿。她一边倾身垂首,用双手搓着双膝,一边想自己一会儿该怎么回去,就见眼前出现了一双熟悉的靴履。
她抬头一看,正是一手撑伞、一脸无奈的李隆基。
“臣上山来,是为了打山泉水,上皇前两日不是说了,想用山泉水来研磨写诗……”
见萧江沅说得一脸认真,李隆基微一挑眉:“那水呢?”
萧江沅小心翼翼地从暖手的皮毛套里,拿出了一个银制的小壶。
李隆基本以为萧江沅会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比如下山的时候打水的玩意儿碎了,水流出去了,却不想她还真打了一壶,只是……
“大老远跑上山,就打了这么一点儿?”李隆基说着便看到萧江沅的手指都红红的,忙道,“跟我回去。”
李隆基先伸手将萧江沅拉了起来,然后把伞塞到萧江沅的手里,背过身去,半蹲道:“上来。”
萧江沅微微一愣:“上皇,这于礼不合。”
“如今偏安一隅,还有多少人记得有我这个上皇?大礼已虚,何必拘于小礼?更何况你伴我一生,荣辱与共,如今腿脚不便,我背你一程又何妨?”
“上皇年事已高……”
“你知道自己清减了多少么?还不至于让我闪到腰。”
萧江沅只好爬上了李隆基的背,发现他竟然真的宝刀未老。
“上皇,小心路滑。”
“不用你提醒。”李隆基没好气地道,“不过就是个山泉水,也用得着你亲自去打?真是老了,连骗人都不会了。”
“……那臣区区一个宦官,也需要上皇亲自来寻?”
“你可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没听见萧江沅的反驳,李隆基起初还有些得意,可等到萧江沅手中的伞忽然倾落的时候,李隆基忽地一懵:“阿沅,阿沅?”
他连续唤了萧江沅好几声,也没有什么反应。他立即放下她的身体,见她尚有呼吸,才松了口气。
“年纪大了,总会担心些有的没的。”李隆基摇头苦笑,“我啊,一定要死在你前头。”
萧江沅和李隆基刚回到长生宫的寝殿里,就见王承恩捧着一卷文书迎了上来:“圣人又有消息传来了!”
“老规矩,你来念。”李隆基将萧江沅轻轻地放到卧榻上,漫不经心地道。
王承恩看完立即跪倒:“大唐大喜,上皇大喜!圣人终于夺回两京,还要恭迎上皇回去,重登帝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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