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龙元年七月初六这一夜的动乱,很快便传遍了长安。
“昨夜太子政变谋反?”七夕节正在晒书的李隆范听李隆业所言,大吃一惊。
“听温王说,今早太子的头颅刚被送回来,圣人就拿着去进献太庙了,紧接着又去祭奠了武三思父子,最后竟然还带到朝堂上挂了起来!”李隆业想想就觉得脊背发冷,“真不知当时文武百官都是什么脸色……”
李隆范对此倒看得开:“以儆效尤而已。想来昨夜,圣人定受了不少的惊吓和冲击。你想想,先是儿子背叛了父亲,又是太子背叛了天子,堂堂大唐皇帝,还差点被一个黄毛小儿逼死,圣人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当然要泄愤了。”
坐在一旁的李成义正扫着书卷上的灰尘,闻言失笑:“你说太子是黄毛小儿,好像自己比太子长几岁似的。”
李隆范吟诗一般悠悠地道:“本来就长几岁。”
“圣人若只是泄愤便也罢了……”李隆业咕哝了一句。
“怎么?”李隆范刚开口,手中的书便被一人抽走。他伸手去抢,却转瞬被书卷击中了额头。他刚要控诉,便见原本和三哥对弈的大哥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自己身边,温和而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还不如五郎灵透。”
李隆基勾唇笑着,手里拿着方才夺来的书卷,挑衅地扬了扬眉。
李隆范不甘输给幼弟,立时沉吟一想:“……太子政变谋反,此事非同小可,自然是要彻查的。见圣人如此震怒,连骨肉亲情都不顾了,大理寺和刑部必然竭尽全力,一查到底,可是参与政变的人大多当场伏诛,若是株连亲眷,照着户籍来便可,还有什么可查的余地……”
李成器叹道:“可大理寺和刑部,总要给圣人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李隆范惊道:“那岂不是要屈打成招?”
李隆基闲闲地道:“从祖母任用酷吏那时起,这种事还少么?这朝中有多少不是圣人自己的人,且随圣人去吧。我只盼着那些倒霉的别招出什么不好的东西,害人害己。”说完,他抬头看了看乾陵的方向。
太子谋反,本是意料之中,这样的结果,却在意料之外。
按理说,深夜杀入大明宫,率领的又是训练有素的禁军,诸位将领也并非无能之辈,别管日后他的位置是否坐得稳,是否会被推翻,单说昨晚兴兵宫阙,李重俊也应是成功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他这般惨败?
若是他成了,那可就有意思了。圣人若生,便要被逼退位让贤,而群臣自然不服,父子两虎必要相争,谁胜谁负不得而知,情况一定很乱便是;圣人若死,李重俊就万劫不复,到时候阿耶和姑母联合起来,再发动一次政变……想到这里,李隆基不禁摇头笑了笑,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就算皇位能轮到阿耶,下一任也该是大哥,跟他总是无关的,除非……
见李隆基倏尔摇头又发笑,李成器道:“三郎,你怎么了?”
李隆基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我有大半个月没去乾陵了,此等大事,由我来讲可比看邸报精彩多了。”
李隆业一下子来了精神:“三哥,你要去看阿沅么?我跟你一起去!”
李成器不禁叹气,温和一笑:“上次看你带回了箜篌,脸色又不大对,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去了。”
想到李成器大抵也知道了萧江沅是女子这件事,李隆基有些心痒难忍,便拉过李成器走到一边,一边赶走黏上来的李隆业,一边小声道:“大哥……你……是不是……嗯……阿沅……”
鲜少见到三郎如此言辞失措的模样,李成器淡然微笑,欣赏了好一阵子,才悄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不就是你什么都知道的意思……李隆基腹诽着,勾唇笑道:“既然如此,那我是不是可以跟她……”
李成器无奈地看了一眼三弟,还是道:“仍需注意。”
“谨遵长兄之命!”李隆基一个长揖,便揽住想要偷听的李隆业的脖子,扬长而去,“你不是说要一起么,来啊!”
大明宫内,拾翠殿中。
烟纱蔓地,熏香萦绕,上官婉儿懒懒地倚在榻上,若有所思,不久,倏地讽然一笑。
昨夜,她总算来得及赶到玄武门,可刚一登上玄武门城楼,气还未喘匀,便听外头传来一阵阵呐喊。
“捉拿上官婉儿!”
“交出上官婉儿!”
“诛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颇觉可笑,原来自己竟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可下一瞬,她就一点都笑不出来了——李显正定定地望着她,眸光沉沉,闪烁不定。
她当即便明白了,心下不禁冷笑,表面却连忙跪下道:“若是交出婉儿,可保圣人与皇后万全,平息太子叛乱,婉儿万死不辞!只是交出婉儿之后,若逆贼得寸进尺,再索要皇后,圣人又当如何?”
李显何尝想不到这个,只是眼见逆子兵临城下,他实在心中焦灼,又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如此无声过了半晌,外边也是一片寂静。李显等人面面相觑,纷纷走到窗前看去。
“刘景仁只有一百多人,臣等却有三百多人,臣请强攻而上,大业成矣!”李千里急道。
李重俊惊道:“你……你这是想杀了阿耶?不成!将军让我再想想!”
“太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将军,你让我再想想吧……”
上官婉儿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见李重俊一副优柔寡断毫无担当的模样,心下便是一定。他们势如破竹又如何,摊上这样的君主,只能是一败涂地。
果然,因寡不敌众而逐渐退到玄武门城楼前的杨思勖一见此景,当即嘿然一笑,扬起大刀就朝羽林中郎将野呼利砍了过去,当即头颅旋而飞起,血花四溅!
野呼利是李多祚的女婿,又是李重俊的前军总管,见他刹那间身首异处,李重俊这边立时哗然一片,军心动摇不止。便在这时,李显推门,站到玄武门城楼的栏杆处,大声道:“诸位将士,你们都是我大唐的禁军,是我大唐天子的卫士,为何要跟着太子和李多祚谋反?只要你们肯弃暗投明,我不仅会赦免你们的罪过,还会保你们一生荣华富贵!”
此言一落,立时便有将士围住了李多祚等将军,举枪便刺。李千里则与杨思勖缠斗后战死。李重俊见势不对,带着数十个亲卫,调转马头便逃,却在逃至终南山脚下,歇息片刻时,被手下斩杀!
至此,又一场血淋淋的政变,落幕了。
武三思一死,上官婉儿便又失去了一座靠山,李显待她又是如此凉薄,韦后也不过利用更多,这样漂泊不定的日子,究竟还要过多久?她忽然想起了那身挺直的腰板。
李显朝堂之上虽表现得非常震怒,回到内庭却温和许多。对于萧江沅擅自离开乾陵一事,他装作不知,只道是萧江沅从未出过宫去,还继续让她做从五品内给事。不仅他如此,就连安乐公主也再不提索要萧江沅一事了。
这孩子分明谁都未曾投靠,却仍能如此,而她费尽心机八面玲珑,却最终尽失人心。
可是不对啊,她的经历与自己的那般相似,又是自己一手教导,可最终,她们为什么会走向两条完全不同的路呢?
从神龙政变那夜起,上官婉儿就十分想不通,到如今亦然。
“萧内侍至。”门外忽然传来了宫人的声音。上官婉儿立即醒过神来,柔柔一叹,神色如常般温婉。
萧江沅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方叉手微笑道:“婕妤安好。”
“不知萧内侍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萧江沅怔了一怔,见上官婉儿唇边满是调笑之意,垂眸淡淡一叹:“那匹马……”
“你还知道那匹马?”上官婉儿笑容微敛,“如此粗心大意,哪里是我教的?”
听上官婉儿这么说,萧江沅立时松了一口气。上官婉儿见她这副模样,又好气又好笑:“那匹马本在到了玄武门的时候,就失血过多了,若非是千里良驹,哪里能坚持这么久?可惜啊,如今却要沦为闲厩里雕儿的饭食了。”
“多谢婕妤。”萧江沅想了想,道,“只是奴婢有一事不解,还望婕妤解答。”
“你可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要处理掉那匹马?”上官婉儿似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嫣然不止,“昔日太平公主得一性情极为温顺之千里良驹,名唤顺奴,曾拉着我看了好些遍。不用说,定是那薛二郎干的,其他人谁敢取这匹马给你?太平公主要是知道了,不知会如何大发雷霆……”
萧江沅哭笑不得,也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盼薛二郎安康了。
李隆基站在紧闭的崇圣宫门前,怔怔地不说话。
他方才听到了什么?萧江沅?急病而死?随便拉到别处埋了?
这真是天底下第一大笑话!
“三哥……”李隆业一脸哀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阿沅是不是真的……”
李隆基眸光无比深邃,似浪潮翻卷在大海深处,唇角却仍勾着,少时迸出一声冷笑,转身上马。
“三哥?”李隆业也忙跟上。
“回长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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