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拜相一事,几乎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要说众官员对李林甫的印象,不过三点:能力不差、文采平平、见谁都笑。
第一点倒还好,为官吏者,就没有能力太差的,有也是被那些过于优秀的对比出来的;第二点虽然减分,但满朝文武也并非都是科举出来的才子或大儒,对于文臣来说,这或许还鄙夷得起,而对于其他官员来说,只要别犯下太过低级的错误,引人发笑,没准还能成为引为知己的理由;至于第三点,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因为这第三点,有的人觉得李林甫此人谄媚,有的人则认为他甚好相处,忍不住亲近,这两种人偏偏都有些固执己见,分散在文臣与能臣的两极。
其实李林甫此前就职过御史台,任国子司业期间,曾使得国子监焕然一新,之后又不图虚名,是有过贤名之人,担任刑部侍郎和吏部侍郎之时,政绩亦是斐然。多年下来,年纪与历练都已然够了,他又得天子和武惠妃的欢心,有朝一日成为宰相本属正常,本没什么好意外的,真正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他入相的时机和途径。
眼下正是张九龄和裴耀卿强而有力地入主中书门下之后,他们刚刚平息了多年以来朝堂之中的争执与嘈杂,安定了文武百官之心,让众人心服口服地跟随他二人,齐心协力为大唐和天子效力。天子向来喜欢一次任用两位宰相,一主一辅,如今好不容易趋于稳定,按理来说就算有新相要拜,也不该在此时,更何况两位宰相携手并进,也根本没有第三者插足的余地。
而其中最让人瞪大双眼、险些惊掉下巴的便是,竟是身为文臣又如松柏般刚正的韩休,在为相七个月后的罢相之际,其所言一字一句最让天子看重的时候,推举了身为能臣的李林甫为接班人!
就算韩休要推荐,也轮不到李林甫吧?他们俩什么时候开始,关系这么近了?李林甫究竟有什么好的,竟能让韩休折服并开了金口?
一时间诸多疑问与猜测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
说起这个,李林甫真该好好感谢一下萧江沅。
若非当日萧江沅给裴娘子透露了韩休即将为相一事,李林甫也得不到消息,便不能在韩休拜相之前,便登门去道贺。韩休虽刚正,但崇尚道教,信鬼神,心底也有着出将入相、为国效力之梦想。眼看梦想将要达成,他自然会多信几分,且当时的李林甫在他看来,无从听得天子决定,平日里与自己也无甚交集,却能言之凿凿脱口而出,事后还真能实现,这对于他而言,有如神迹。
自那以后,韩休便把李林甫当成了自己人生中的贵人,对李林甫也多了不少的关注,从而看出了他的野心,以及他与那庞大野心相匹敌的能力。
李林甫向来行动比想的还要快——没过几日,萧江沅就听吕云娘说,李林甫给她投递了一个请帖,希望她能赏脸到西市里酒水最醇的酒肆,一同畅饮。
萧江沅不仅没去,还让吕云娘给李林甫回了一封信,信上只写了八个字:到此为止,好自为之。
李林甫对此当然不信。在他看来,没有一个人会毫无目的和索求地去帮助别人,更何况向来与朝臣保持距离,不行差踏错一步的萧江沅,这么多年,只这样提拔过他。事有反常必为妖,他能够想到萧江沅想要的是什么,也明白她此刻为什么这样回复他。
她用宰相的位置,来交换干政的权利,银货两讫,两不相欠,她仍有自己为官的操守,只能帮到这里了。至于成为宰相之后,或沉或浮,是福是祸,就得他自己来决定了,甚至来日若他哪里做得不好,她还很可能会成为他罢相的助力。
可是……她怎么确定,自己一定会与她成交这笔交易,不会翻脸不认人呢?
李林甫自认是一个真小人,他眼中的萧江沅是一个介于虚实之间的君子。难不成……她是把自己也当成了君子,便自顾自地认为,这样的君子协定一定稳固,永不会有分崩离析的那一天?
这种感觉对于李林甫来说,可真的太过新鲜了。
满朝官员之中,若还有谁没有因李林甫此时经韩休而拜相,感到了任何的意外与惊讶,那便只有张九龄了。
这一天是李林甫正式来到中书门下来办公的日子。
门下侍中裴耀卿恰恰就是觉得李林甫谄媚而无德的那批官员之一,虽然李林甫是自己的直属下属,他也知道李林甫能力不俗,但对其的印象始终不佳,且根深蒂固难以更改。
但是他品行高洁,既然天子已经拜了李林甫为相,他便不会容许自己因私情而误国事,更不会卑鄙无耻地给李林甫下绊子。他反而会客客气气地对待和尊重李林甫,也希望李林甫能和自己一样,一切以国事为主。
可他总有忍不住的时候,这还只是第一日,李林甫人还没到呢,他就已经觉得不满了。见张九龄淡然自若地审阅着各地官员的奏疏,他便习惯性地凑到了张九龄身边。他知道张九龄待李林甫的态度必然和自己一样,但他无法理解,张九龄如何便能做得比自己更好,竟丝毫负面的情绪都不流露。
他与张九龄之间向来有话直说,这也是他们之间并不像之前的几组宰相一样,彼此猜疑不止的原因。他心中有了疑问,便直接开口问了,只见张九龄抬头微怔了一下,淡笑道:“裴公为何会觉得,张某会对此有所不满呢?张某……并不讨厌李相公啊。”
所以并不是张九龄能够藏得住情绪,而是他压根就没有这样的情绪?裴耀卿对此颇为讶异:“李十郎此人分明……”
话还没说完,他就听张九龄微笑制止道:“且不说我们对他的了解尚过于片面,只论此后他便是我们的同僚,便不好再如此说他了。”
“分明拜相之前,圣人曾问过你我的意见,那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裴耀卿知道,张九龄不是那等碍人仕途之人,但他身居相位,既然天子问起了,他便须得据实以告。当时他口口声声说李林甫此人虽贤明,但擅攀附,易结党,论事犹如醉言,若以为相,恐对宗庙社稷不利。
其他几个缺点便算了,裴耀卿也是这样想的,唯独论事那点,他听来只觉得奇怪——李林甫再如何不着调,也不至于如此,张九龄为何偏偏这么说,难不成他当真听过李林甫的醉话?
听裴耀卿问起这事,张九龄低叹了一声,道:“张某还真的听过。”
裴耀卿只作玩笑,没有当真,想了想又问:“你当时便没有任何惊讶之色,难道你早就知道圣人必将有此一问,甚至早有预感,李十郎终有一日,会与你我一同站在这里?”
张九龄默了默,失笑道:“张某并非道家仙人,岂会未卜先知?”
裴耀卿想想也对。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在天子开口的那一刻,一种莫名的凛然藤蔓似的爬上且包住了他的心房,尽管随即他就重新唤醒了理智,挣脱了那层裹挟,但那种感觉仍是久久不能忘。
他忽然想起应答之前,张九龄虽未惊讶,却怔了半晌——或许他的这种感觉,张九龄也有。
“也不知日后你我与他,究竟是和是争……”
“若是和,自然最好,即便是争……也无妨。”
这话听起来有些敷衍,是张九龄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了。
亦或是,不敢继续。
裴耀卿清楚张九龄的为人,他就算不敢,怕的也并非是自己恐遭罢相,而是宰相又起争端之后,混乱误国的朝堂。他自是希望自己能与李林甫和平共处,齐心协力报效国家,为此他可以与李林甫亲密无间地合作,如有可能,引为知己或挚友也无不可,甚至若有一日,李林甫足以成为一代贤相,想要他这中书令的位置,他也能够慷慨相让。
张九龄能如此,他裴耀卿可不行:“纵我不说他为人,可你看这都几时了,我们两人都到了一阵子了,他还没来。第一日便迟到,这实在是……”
语音未落,便听门外传来了一阵笑声。伴随着这朗朗的笑声,李林甫一身簇新的紫衣,大步踏入了中书门下,远远便向张九龄和裴耀卿躬身拱手,行了一个敬意十足的大礼。
裴耀卿向来温吞,心也软些,见李林甫认错态度良好,便消气了,随后便有点心虚,不知道方才他和张九龄之间的对话,李林甫可曾听去,又听去了多少。于是,这一日他待李林甫,便要比之前在门下省做上下属时,和顺得多。
李林甫怎么会在第一日便迟到呢?他不过是好奇两位同僚对自己的看法,所以在听到了话头之后便止步,故意晚入了一会儿罢了。
裴耀卿的反应倒是在他意料之中,他本以为张九龄也不外如是,毕竟他二人之前还有些不愉快的交集,却不想竟是这样。
他的注意力都放到张九龄身上去了,所以没能发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隆基不放心三位宰相同处一室,便让萧江沅亲自去看看情况,李林甫躲在门外仔仔细细地听着,时不时勾勾唇角的模样,正落入了萧江沅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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