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无能,请主子责罚。”
跪在地的殇低了头,几缕水湿的头发贴在额前发鬓,滴滴答答的水珠坠落,划过一张显了苍白的脸,明明高鼻深目嗜血彪悍的汉子,却在两道深似海的目光下显了萧瑟,甚至有一丝待宰羔羊的无助。
那马夫轻功了得,暴雨中他失了少主的踪迹,好在最后发现了少主留下的暗号,知少主已脱身,他这才率众回来复命,可他也知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你确实无能!”冷潇雨目光深深,淡淡道,虽声音不着喜怒,可殇却如坠冰窖,感受着刮在身的凌厉眼刀,他垂着的脑袋又低了几分,脸上已是惨白一片。
在桃花城,无能的人只有两个下场,要么被药培成无知无觉没有喜怒哀乐若活死人般的死士,要么是经各色可怕药物豢养,成为活不得死不成,经年累月喂招给死士的鲜活活靶。
立于一旁的夜鹰扫了眼殇,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这个殇,他熟悉又陌生,殇是主子刚从桃花城调来的,他们二人自小相识,吃住一起,且得主子亲自训养,可性子孤僻的二人极少攀谈,长大成人后两人亦各领差事再不曾相见,如今,殇被主子调到身边,若小时候一般,两人见面,冷淡又疏离,除了公事从未多有一言。
令人气息滞的死寂后,冷潇雨缓缓吐出一句:“自去领三十记破军鞭,出去!”
“谢主子!”如蒙大赦的殇心内一松,灰败的瞳子里陡然窜起一抹生机,以头触地重重一叩,起身,躬身而退。
“许争,”冷潇雨转过目光看向身边神色沉凝的许争,冷冷一笑,“看看你家少主,胆子越发大了,如今,竟敢拿自个的性命与我这个父亲对赌了,这逆子,当真以为我奈他不得了么?”
许争心头一震,惊急之下脱口而出:“主子,少主敢如此行事,还不是知您疼他宠他定是舍不得他,少主这是自觉有所倚仗啊,所倚仗的正是主子您对少主的这份父子情啊,可见,少主是个心中有数知好歹的。”
“也所幸殇没来得及出手,否则,少主内伤未愈怎受得住,”许争悄然看了眼冷潇雨的脸色,又颇为唏嘘感慨道,“少主他模样肖似夫人,可性子却是随了主子您,是个心性坚定的,若殇真将少主伤出个好歹,心疼的,还不是您呐!”
只要提及夫人,总是有效的!
果然,冷潇雨半掩于垂于额前长发间慑人心魄的桃花眸微闪,睇了许争一眼,轻哼出声:“你倒是会替这逆子开脱。”
虽语出不满,可眉宇间的冰封,桃花眸里的危险光闪,语气里的怒意已然消弥,见状,许争心头的沉重稍缓。
心有所思的冷潇雨忽抬眼看向天青色内帐透出来的两束光亮,那是内室壁龛两侧的青白色流云溢彩的琉璃灯台中点燃的长明灯,两束光亮似那永恒的火种,静静燃烧,昼夜光芒,不灭不消……
冷潇雨慑人心魄的桃花眸似渐渐笼上层轻雾,一抹心伤寂寥盘旋其内,眼底里更似掠过过往无数,忽薄唇轻启,似说与许争,又似自言自语:
“其实这孩子心性更随了他的母亲……”
心性纯良,纯良的有些傻!
心性隐忍又执着,隐忍执着的令人心痛!
片刻的失神后,冷潇雨凝滞的眼波微动,敛了失态,淡淡道:“罢了,想必此时高绍义已将人和货处理了干净,届时,出现在人前的只会是一堆堆不会开口的尸身,既如此,天奴要去漠河城便由着他,一无所获,磨磨他这莽撞的性子也好!”
末了,冷潇雨又转了目光看向低眉敛目,静立若隐形人的夜鹰,桃花眸微眯,道:“你为何追杀那马夫?”
之前从冷天奴嘴中冷潇雨得知儿子在“韶花阁”的赏卖会上的际遇,非但结识了“随国公”的嫡长子杨勇、下一任的镇北候简容浩,甚至还见到了传说中极为神秘,世人不见其真容的“消弥阁”阁主夜玉郎……
夜玉郎以一袭雌雄莫辨的美人妆现了身,且还误将儿子冷天奴当作血亲弟弟,亲手将他给去了衣查验真身……
冷潇雨意会,今夜儿子脱口所出的美人身边的马夫,这美人,无疑是指夜玉郎!
冷潇雨不知的是那日儿子说了许多,可亦隐瞒了他许多,隐瞒了认出“踢云乌骓”正是德亲王胯下坐骑的事实,隐瞒了那个引起他注意的马夫,更未提及这马夫实是德亲王的人……
夜鹰忙上前回话:
“主子,属下并非欲杀了那马夫,实是意在生擒了他!”奈何那马夫实在是悍勇,身手竟毫不逊于他。
“漠河城里商队的事一了,属下飞鹰传信给主子后便率众往回赶,回途中得报有人咬了饵,在追查那座刻有半阕“破阵曲”的坟茔,属下知事关重大,立时追查下去,几番周折,才将此人堵了个正着,不曾想,今夜一路追其至此,却正撞上少主,少主似与此人相识,张口便称他为美人身边的马夫……”
冷潇雨并不避讳许争,因而许争也知冷天奴在韶花阁里的际遇,方才已听殇说过这挟持少主为质的美人身边的“马夫”,可此时再听夜鹰所说追擒这马夫的因由后,许争只觉眼皮子跳,心底升腾起一股不安:
那座拥晋州之风,墓碑上刻有半阕“破阵曲”,两只嘴里叼出水莲的石雕天鹅盘旋在空守护的坟茔意味着什么他自是心知肚明,可少主,却是不知的!
这么多年了,终还是有人查到这漠北草原上了!
那追查此坟茔的马夫究竟是何人?
真的只是“消弥阁”阁主夜玉郎身边的马夫?
真正会对此坟茔感兴趣的,应是知晓经年往事的!
夜玉郎他知道了多少?
早些时候那个无意间暴露蛛丝马迹被抓的“消弥阁”千眼使受尽酷刑后道出“实情”,他不过是机缘巧合下发现了冷潇雨身份有疑,欲进一步查探时却被抓住了……
那个受刑至死的“千眼使”真的是什么信息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抓了吗?
消弥阁做的是消息买卖和大把撒银子的销金窟生意,阁主年岁轻轻,更是与主子从未有过交集,怎就会知主子过往的恩怨?
不对,会不会是消弥阁接了谁的生意,这才接连派出了“千眼神”……
许争心头蓦地一紧,忽想到少主身藏的那枚武帝赐于贺知远的“卧虎飞龙”玉缺!
想到在这漠北草原上,少主同北周德亲王贺知远的一面之缘,再联想到眼下追查到坟茔的马夫,许争忽觉脊背发凉,额头冷汗涔涔……
感受到许争气息微乱的冷潇雨眉宇不可察的一蹙,透察人心的目光忽落在他脸上,唬得许争气息一滞,不由讷讷出声:“主,主子?”
冷潇雨挥了挥手,意会的夜鹰忙躬身而退。
毡房内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许争,你可是想到了什么?”冷潇雨开了口,虽是语出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迎着冷潇雨锐利光闪的目光,深知主子脾性的许争不闪不避,之前为少主安危着想,他替少主隐瞒了贺知远入塞一事,本就深觉有负主子信任的他满怀愧疚和心有重负,此时,强按下心头恐慌,直言道:
“主子,属下是想……能对夫人衣冠冢起了兴趣且苦苦追查的人,想来是知道些许过往内情的,属下担心这个马夫是德亲王的人!”
“噢?”冷潇雨神色不辨喜怒,“可天奴分明指他是美人身边的马夫,你该知,天奴所说的美人,应是夜玉郎。”
许争声音一顿,知道再多说必会引起主子疑心,按下心头焦灼点头道:“主子所言极是,许是‘消弥阁’的人,或许是那个落在我们手上的‘消弥阁’千眼使死之前发出了什么讯息,引得消弥阁又派了人来,无论是哪种情况,少主认得这个马夫,总是桩棘手的事!”
冷潇雨深深凝了眼许争,虽知他说的是实话,可心内有些奇怪,多少年了,一直伴他风里来浪里去的许争何时竟变得如此沉不住气了,甚至一度连气息都乱了,这定性,竟是连夜鹰都不如了……
可转念想到许争对天奴的疼爱护佑,不觉释然了。
“无妨,”冷潇雨瞳子里的锐利光闪缓了些许,似是对许争所担心的不以为意,淡淡道,“那些过往天奴一无所知,便是连那座衣冠冢他也是毫不知情,无论那马夫是何人所派,抓住人一审便知!”
“那马夫一朝被惊,要抓住他就需多费些心思了,如此,便再多抛出点饵料,让他不舍脱钩才好!”
冷潇雨不紧不慢道,心内则冷笑:至于那位传说中的‘消弥阁’阁主夜玉郎究竟是受人所托,还是发现了什么欲加以利用?待时机成熟,他自会亲找上门和他好好的攀谈一番!
“王庭里的那些人今夜可有动静?”冷潇雨转了话题。
“只要安插了人在王庭商队的,尤其亲人涉入其中的,都是彻底难眠,”许争忙道,“苏尔吉汗王和数位贵族头领已连夜私下派出心腹们奔往漠河城,想来,各怀心思的他们也是急了!”
冷潇雨微微一笑,似心有满意:“何止是急了,想必也是信不过佗钵,这才又派了各自的心腹去暗查,如此,知会高绍义一声,我们便助他们一臂之力。”
许争意会:“属下这便去安排,助这些小可汗贵族头领们的心腹入漠河城且顺利的找到各家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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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刚放亮,晨雾尚未及散去,脸色沉沉,满目悍色,软甲上一袭水汽的送亲虎贲都尉肖念出现在隶属于宇文芳的华丽丽毡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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