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守在外的安加利拆都尉同肖念四目相对,从彼此瞳子里看到了警惕和戒备。
虽知这个安加利拆对护卫公主之责还算尽心,可肖念就是本能的心有敌意,于他,什么两邦结秦晋之好永罢兵戈,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废话一堆罢了,言而无信反复多变的突厥人岂会信守承诺,能令他们信守承诺的,唯有武力将他们打残了打怕了。
得了通传的肖念被宇文芳身边的心腹侍女雨晴亲“迎”了进去。
躬身引他入内的雨晴悄然看了眼眼圈泛黑,然虎目咄咄,脸色沉沉,一身阴鸷戾气重的肖念,不禁心内暗暗纳闷:
肖都尉近日似乎有些不太对头啊,怎感觉他似变了个人呐?
一反之前的活泛善言,变得少言寡语,似乎心事重重,又似乎心有郁郁……
看见宇文芳的肖念也目光微一怔,尽管宇文芳举手投足间风姿优雅气度雍容如常,可他还是一眼便注意到她眼底下泛起的青色,她若上等雪瓷般肌肤上泛着的些许憔悴状的莹白……
显然,同他一般,满怀心事的宇文芳也应是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肖念只一个怔愣,旋即敛了目光,一板一眼的向她行礼,道:“肖念见过公主,不知公主传人招末将前来所为何事?”
宇文芳轻抬手示意,云儿立时打发了一众宫女出去,自个则亲守在门口。
肖念语出干脆,宇文芳亦直言不讳,紧盯着他的杏眸里点点寒光闪:“肖都尉,昨夜大可汗生辰宴上发生之事你可知晓?”
肖念点头:“事关重大,长孙副使连夜便遣人将事情始末告之了末将。”
同送亲正使“汝南公”宇文神庆不同,变故陡生危机四伏,身为送亲使团的副使兼虎贲统领的长孙晟,不若文臣那般只一心一意寄希望于查明真相以证清白,而是做好最坏的打算,连夜派人知会虎贲都尉肖念,令虎贲精卫们做好准备,一旦突厥王庭有异动,至少有所防备而不至被突厥兵打个措手不及!
便是事情真坏到了那一步,便是救不出公主,便是整个送亲使团被灭,也总要有活着的人将消息送出去。
宇文芳略一点头,清凌凌的声音道:“既如此,本公主也不跟肖都尉你虚言寒暄了,如今形势比人强,本公主危在旦夕!”
肖念眸光一跳,不由正色盯向对方。
迎视着他的目光,神色平静的宇文芳墨瞳沉沉,明明是一柔弱的深闺女子,却芊芊腰肢挺,单薄的双肩似要扛起一身重担,她一字一句:
“京师长安,中央禁军大统领之子肖念纨绔盛名在外,可本公主所见却知肖都尉绝非只靠祖上父辈封荫的纨绔子弟,而是身具铁血的忠臣良将,也正如肖都尉所见,本公主入得突厥王庭,无根无基势单力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最后一句甚至带了丝悲凉,听在耳的肖念目光微闪,心有复杂:身为武将,非但保护不了北周的女人,还巴巴的将女人送了来和亲,宣帝,你何其的无能,千金公主,你又何其的无辜。
“本公主奉旨和亲以安邦,自不能有负陛下赐婚和亲的初衷坐以待毙,王庭商队是本公主一力促成,商队中人不乏各部一众小可汗和贵族头领们的亲人亲信,各方利益牵涉甚重,若事成,以货获利,以商互利,非但利于两邦边境安定,本公主更可趁机收买人心,拉拢主和派,争取中间派,平衡甚至对抗主战派,可如今……”
宇文芳柳眉拧,艳明如玉的颜浮了层阴霾:“王庭商队莫名消失在漠河城,近二百号的人和数车货物齐齐凭空消失,若事情当真为苏尔吉汗王部的家奴阿图柏所说,此事便非同小可定非泛泛人力可为,只怕牵涉其中的,所图所谋的绝不简单!”
“然商队近二百号的人,绝不能有所闪失!”
“千金不想功败垂成,然千金现下担心的是,若背后主谋之人有心为之,亦或是与官府军中乃至江湖中人有所勾联,只怕追查此事的结果会是一无所获!”
静听着的肖念忽沉声道:“还请公主明示,需要末将做什么?”
宇文芳急着见他,自不是请他来喝茶闲聊的,且这一番话足以表明她对他的信任,亦令肖念明白她是个心思剔透看得清自身处境和王庭局势的,这样聪慧看得清形势的女人,于公于私,他都愿意相帮。
“千金虽有想法种种,却苦于人在王庭,外面无人可用,希望肖都尉能派人去往漠河城,私下密查!”
显然,宇文芳亦是担心送亲正使宇文神庆和佗钵连夜派去漠河城的人终会无功而返令局势越发紧张。
于宇文芳眼中,中央禁军大统领肖佐,能做到他这个位置,自不是个简单的,这么多年的官场浸淫已是人脉深厚,端不会放着儿子送亲突厥不闻不问,想来,会将手头可用的势力告之儿子肖念以备不时之需,便是手伸不到突厥,边境战事重地漠河城也总会有他的可用势力!
就像她的父王赵王,不也是在她出塞之际将漠河城可用的势力告诉了她,便是明知鞭长莫及,可总也是种安慰不是。
如今,这股力量,便真派上了用场。
肖念也不是个傻的,闻弦歌则知雅意,未有丝毫犹豫,点头答应下来,毕竟,身在突厥王庭的宇文芳不得自由,身边的心腹亦皆是女流之辈,自是不好行事,而他私下派人则要方便的多。
“公主,末将会派出心腹侍卫悄然去往漠河城,可结果如何,肖某无法承诺。”
“肖都尉肯施以援手,千金已心有感激,另,漠河城的‘于记’皮货铺是我父赵王给我的嫁妆之一,我手书一封,还请肖都尉的人将其送至掌柜的,如今形势比人强,多个熟识漠河城的人来相助,总是好的。”
肖念暗暗点头,用人不疑,千金公主也向他露了底,无疑又一次表明了对他的信任。
皇族宗氏的王爷们手中有不为人知的私产也是寻常,就是不知这家远在漠河城的皮货铺是早就有的?还是心疼远嫁女儿的赵王爷为了以防万一匆匆置办的?
伺候在一旁的雨晴不安的看了眼肖念,再看向千金公主宇文芳时,眼底里的担忧更甚:公主将这等隐秘的暗桩都告诉了肖念,会不会成为肖念手中把柄于公主或是赵王爷不利啊?
转而又一想,有求于人,总要拿出些诚意来才是,公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得了肖念的承诺,宇文芳心下一松,看着肖念将蜡封的信函置于怀中,杏眸微闪,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心有迟疑,末了,终抿了红唇未再做多言。
终不曾将冷天奴已去漠河城查探的事露了口风。
眼看着肖念离去的背影,她目光微恍,心内暗道:多方行动,总会有所斩获吧,便是一无所获,是不是也能减轻他身负的重压,是不是就能扰乱了背后主谋的视线,不会盯上冷天奴令他身处危险之中……
三天后,昼夜急驰一袭风尘仆仆的冷天奴和殁出现在漠河边城最大的酒楼“醉满堂”前。
“天奴,它日若想见我,持此墨玉龙佩去‘醉满堂’,掌柜的自会传消息于我。”
轻“吁”一声,勒停了赤烈,神色清冷却难掩疲惫,凤眸布了点点血丝却不掩锐利锋芒星湛的冷天奴抬眼看向南来北往食客云集的“醉满堂”,耳边又响起当日“消弥阁”阁主夜玉郎所说。
略作沉默的他忽抬手掩嘴咳出了声,脸上泛起不正常的一抹红,咳到最后,眼底甚至有水光滑过,末了,压下了咳嗽,他抬头再看了眼“醉满堂”的烫金招牌,收回目光,双腿微用力,赤烈径直而去。
跟在他身后目露担忧的的殁也忙提马跟上。
因着互市大开,除了入市的突厥商队,西域各国、甚至契丹的商队也不知凡几,更有来边城收购皮料宝石原料的各路商贾,整个漠河城看似繁华异常,生机勃勃,似乎并未因着突厥王庭商队的神秘消失激起半分不安的涟漪……
想到持通关文碟的他入漠河城时,冷眼注意到守城的官兵虽盘查的较往昔又严了许多,可还是没有备战的紧张状态,冷天奴不觉眉宇蹙,想来漠河郡守应是见到了“汝南公”宇文神庆和佗钵所派的特使,难道他王宣就不知事态严重?不知红了眼的突厥各部会不计后果,引兵偷袭报复吗?
漠河城最大的“云来”客栈,当得了小二来报的掌柜的看见打尖住店的冷天奴时,肥得颤嘟嘟的脸不由抽了抽,已得到上峰示下的他按下心内紧张,一张迎送各色南来北往客的世故面容瞬间又堆出朵花儿,忙不迭迎上前:
眼前这位就是少主啊!
没想到他就是少主啊!
上次多有得罪,还不知死的勒令少主和那位霍公子麻溜的拿上包袱滚蛋……
现在想想都浑身哆嗦冷汗直冒啊!
亏得上峰没有发难,这次,无论如何都得将少主伺候满意了!
“哟,冷公子,可有些日子没见着您了,您快这边请!”
满脸堆笑,笑得眼睛眯成缝儿的掌柜的嘴里说着,一脚拍开挡路的小二,像换了脸般,怒喝:“不长个眼力劲儿的蠢材,还愣着干什么,这位冷爷可是常客,定是要住下的,还不麻溜的给两位爷开了天字号房打洗脸水去!”
挨了踹的小二正是之前劝冷天奴霍不与换房间的小二,此时顾不得腿上的疼,应诺一声,麻溜的一路小跑去办差了。
掌柜的转而又瞪向另一个小二,板着脸,一脸的肥肉随着说话的动作直颤:“还有你,麻溜的给冷公子和另一位爷的坐骑喂上草料精粟去!”
待吩咐完的掌柜再转过目光看向冷天奴,又是眯眯着眼笑得一脸褶子,殷勤道:“这个点儿,冷公子可是饿了吧,还上您和霍公子常用的那几样吃食?还是小的吩咐下去买来‘醉满堂’的云丝卷儿、素儿沫、香酥肉,红玉绿珠梨花汤,蟹汤包?”
“掌柜的,你倒好记性,”冷天奴忍下到嘴的闷咳,淡淡一笑,若有若无的深深看他一眼,低醇的声音带了丝涩哑,“简单些,只上你们店里本公子常食的菜肴便可。”
一身肥肉颤颤的掌柜亲引着冷天奴与不动声色扫视着四周的殁上了楼。
在天字号甲房前,扫了眼上面挂着的房牌,冷天奴似笑非笑道:
“掌柜的,这天字号甲乙两房没有再包出去?掌柜的不会于夜半时分再入内赶客吧?”
掌柜的肥脸一抽,笑得讪讪:“冷公子,实不相瞒,天字号甲乙两房还真是被之前与您打斗的那位贵客长包了,不过贵客放了话,只要是冷公子前来,您只管入住,且一并吃住都算在他的帐上。”
心觉掌柜的热情过了度的殁冷冷收回目光,心下释然:难怪掌柜的如此热情,原来如此!
是乔一!
冷天奴心内一动,刚想再说什么,忽觉心头气血翻涌,咽喉处痒痛难耐,终忍不住咳嗽出声,懒得再多说什么的他,挥了挥手,抬腿进了房。
面无表情的殁关了门,正下楼的掌柜的忽停了脚步,慢慢回身,盯着天字号甲房,目光狐疑不定,此时的他,锃亮的瞳子里哪还有方才的谄媚和憨态。
“少主,您怎么样,这一路咳嗽着可是病了?”
面上泛着不正常红晕的冷天奴摆摆手,似不以为意,只道:“殁,你去将‘展北孤园’的掌事和我名下几处产业的管事传来,另,将你在漠河城能调用的属下招来,我有话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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