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芳的问话令池安儿目露悲伤落了泪,哽咽道:
“奴婢的父亲虽有薄技在身,却并非贪恋富贵之人,一家子相依为命其乐融融,甘守着清贫倒也不曾缺衣少食,奴婢虽是女儿家,可也是被爹娘护在掌中如珠如宝,入宫实非所愿……”
想起那日骨肉分离的一幕,池安儿哽了下声音,语出悲凉:“那日一官府小吏和差役们突然就闯入我家,拿出一张自愿卖身入宫为婢的官契,抓着我的手在上面按下指印,硬生生拖着我便走,我爹娘拼力阻拦,却被他们乱棍打倒浴血在地……”
宇文芳愕然,她知暴虐贪色如宣帝强抢臣妻充盈后宫之事时有发生,可却曾未听闻竟有强抢民女入宫为婢之事。
云儿之前从池安儿口中得知她些许事,可也从未听她提及是被强征入宫一事,此时听来,简直不敢置信,不禁脱口而出:“这与强抢民女有何异,无法无天,这些人简直是无法无天!”
见宇文芳微凝的目光里流露出不解和怀疑,池安儿哽声道:“奴婢不敢欺瞒公主,所说句句属实,当日奴婢虽将将十二的年岁,可却记得清楚,不敢有忘。”
“你爹娘可是得罪了官宦之人?或是与人结了仇?”宇文芳忽问。
宇文芳所问又何尝不是池安儿这三年来怀疑之事,她使劲摇头:“我娘虽不良于声,可性子极是温柔,每日里帮我爹晾晒碾磨药材,轻易不会出门。”
“我爹虽不善言谈,却心性善良与人无争,若有求医的因拮据拿不出诊金,我爹也不曾拒了出诊,甚至还时常赠药与贫寒人家,莫说与人结仇,便是与四邻红脸都不曾有过。”
池安儿不知的是,母亲秋娘曾因她被强征入宫之故,硬着头皮去找过赵王求助,然容颜尽毁不良于声的她莫说见到赵王,连赵王府的红漆铜钉大门都没靠近就被王府守卫给抬脚踢了出去。
站在门后的辰夫人冷眼看着,满目讥诮:所谓的对面相见不相识便是如此罢,便是赵王此时看到眼前人,断断也认不出她便是他心心念念着要娶回王府的秋娘。
求助无门的秋娘一边流泪思念着女儿,一边心疼着重伤在身且伤了双眼的夫君池游医,所幸,不久之后自称是池安儿好友的神秘人将夫妻二人悄悄接走,且还送来一封池安儿的亲笔手书……
听完池安儿所说,心有沉吟的宇文芳深深看了她一眼,此时的池安儿,被泪浸过的一对儿杏眼清澈通透,瞳子里一丝希翼光闪,倒似是寄希望于她,好似无所不能的她可以为她指点迷津,被这双肖似她杏眸的含泪小眼神儿看着,宇文芳不觉软了心肠:她人在突厥,便是有心相帮,也是鞭长莫及啊。
宇文芳虽心有所思,面上却不显。
倒是一旁的云儿,隐忍不住道:
“池安儿,你传承了你父亲如此精湛医术,便是人在宫中为婢,若是有心,要出人投地总还是有机会的,你不是说你初入宫侍候的主子是有孕的王婕妤么,若是保住她母子双安,王婕妤定会看重你,岂不熬出了头。”
“可你呢,偏偏就不说自己会医术,白白错失了如此良机。”云儿有些恨铁不成钢,相处的这些时日,不觉间已对安静乖巧的池安儿心生维护甚至是护佑,全然忘了她也不过比池安儿年长一岁而已。
宇文芳闻言,轻摇头:云儿啊,还是心思单纯了些。
宇文芳淡淡道:“云儿,若你是宫中的贵人,你是会让当时不过十二年岁的池安儿为你请脉问诊呢,还是更信服御医署的那些杏林大家?”
“那自然是……”云儿张了张嘴,瞅瞅池安儿,默默的闭了嘴,然神色表情说明了一切。
让她选她也不会选池安儿啊,即使亲耳听到曹御医对公主说是池安儿出手救了雨晴性命,缝合了女乐离忧的伤足断筋且言辞凿凿会配药施针令离忧重新站起来……可她还是半信半疑。
云儿的话令池安儿神色微暗,心有无奈:若非她几次悄然出手,只那些个被人动了手脚的花花草草、叶上的晨露就足以令王婕妤滑胎几次了……
奈何她只是个笨嘴木讷不讨巧的洒扫小宫女,入不得王婕妤的眼,甚至于入宫第一日便被心情不佳的王婕妤无端的罚了跪,于风雪肆虐中跪在殿门外整整一个时辰,险些没了性命,便是如此,医者仁心的她也还是几次暗中替王婕妤保了腹中胎,然终究是没躲过幕后黑手……
王婕妤难产母子双亡,在产房外负责倒产时污秽血水等肮脏活计的她,却发现了端倪,然终是有心无力……
池安儿悄然看了眼宇文芳,眼底里闪过一抹隐晦复杂:天元大皇后娘娘心思深沉手段莫测,人人都说她对赵王府嫡女宇文芳的宠爱丝毫不逊于已故的赵王妃,可这份宠爱,是真的吗?
见池安儿望着她出神,宇文芳神色微凉,直直望入池安儿恍神的瞳子里,回神的池安儿一惊,忙低头:
“公主目光如炬所料不错,莫说奴婢在‘飞霞殿’时只是一个扫洒的粗使宫女,便是有微末医术,也断不敢同御医署的杏林大家们相较。”
“奴婢的父亲常说奴婢年少涉猎尚浅,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奴婢所学也不过尔尔,遵父之嘱,奴婢断不敢于人前张扬,且,奴婢还……”池安儿双肩微颤,似想到了什么小脸儿显了余悸,低了声音,“还亲眼看见给天左大皇后尉迟娘娘诊病的刘御医因诊断有误,被拖了出去生生杖毙……”
云儿恍然:是了,只见御医们人前得了主子赏识风光时,却不知这风光的背后却是一个不慎便是性命不保。亲眼目睹的池安儿心生恐惧隐瞒医术,倒是情有可原了。
宇文芳注意到池安儿虽是神色局促,却目光澄澈眼神干净,将她所质疑的种种解释了个通透,表现的倒是老实无辜,见她跪地的双腿不为人察的微颤,知是跪得久了,想来她两膝盖是积了淤青了。
“罢了,你起身吧。”
闻听宇文芳叫起,池安儿神色微怔,旋即眼睛一亮,悄然松了口气:看来,她的命是保住了。
果然,宇文芳温声道:
“池安儿,你虽隐瞒医术,然却在曹御医水土不服,拖着病体有心无力之时断然出手相助,只你救下雨晴性命这一条,便足以将功折罪免去你刻意隐瞒欺上的罪责了!”
原来公主并不是真心要杀我!
池安儿惊喜过望,又深深叩头谢宇文芳不罪之恩,努力拖着酸麻痛的双腿欲起身,却一个趔趄险些跪了下去,担心她失了礼数的云儿忙上前扶她起来,丢她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小眼神儿,池安儿神色怯怯,嗫嚅着:“奴婢再也不敢欺瞒公主了。”
“池安儿,”正转身而去的宇文芳忽停了脚步,回眸幽幽道,“你是何时入了天元大皇后眼的?”
“呃……”
池安儿眉宇一紧,迎着宇文芳不着喜怒的淡泊杏眸,似乎没想到宇文芳会突然如此问,她努力挺胸撑着身子和酸痛的双腿,保持端正的站姿,恭敬道:
“奴婢卑微,没资格出现在天元大皇后娘娘凤驾前,倒是娘娘凤驾前的大宫女沫珠,她曾救过奴婢的命。”
“噢?你又犯了何事她救你性命?”宇文芳似乎生了兴趣。
池安儿羽睫轻抖小脸儿泛了白,可还是老老实实道:“奴婢想出宫见爹娘,便乔装成病死的小太监,想被抬出宫城时找机会悄悄的逃走,结果,结果被发现了。”
云儿骇然的张大了嘴,定定看着池安儿,似不敢相信安静乖巧如池安儿竟敢于皇宫里扮死人出逃,这是何等的胆量?
简直是——自寻死路!
忽意识到自个儿的失态,云儿忙敛了神色。
一晚上未喝一口水的池安儿咽了下干涩的喉咙,强作镇定继续道:“官正司因此下令将奴婢杖毙,行刑之时恰被经过的沫珠看见,听见奴婢哭喊求饶之语,心生怜悯,便救了奴婢性命。”
沫珠?
宇文芳眼前不由浮现出“弘圣宫”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凤驾前心腹大宫女沫珠那张温文笑脸,笑容谦恭中不失优雅,低眉顺眼中自有一股气扬之势,一对儿眼睛亮亮的,不动声色中看尽起落沉浮……
沫珠虽身为奴婢,然气质仪态却比大家闺秀有过之而无不及……
尚记得送亲使团离京的前一夜,嗔笑怒骂贺知远的她出了德亲王府,如游魂野鬼般于倾盆暴雨中回到赵王府,奉天元大皇后懿旨宣她连夜入宫觐见的正是弘圣宫的大太监于平和大宫女沫珠。
抬眼惊见失魂落魄浑身浇透的宇文芳,未及赵王等人反应,沫珠早已疾步抢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千年不变的谦恭笑容中流露出一抹痛惜,甚至是不忍,举着手似乎想抚上她的背脊安慰,却停在半空,终讪讪而收……
收回心神,转过目光,看了眼心有不安敛息收声的池安儿,宇文芳转身而去,幽幽喟叹声传了来:
“沫珠浸淫宫中已久,心肠早已凝练如铁,你能入了她的眼,也是你的造化。”
“退下吧……只希望你人在突厥,不会再生出出逃之心。”纱幔轻撩,映出已入了内帐的宇文芳窈窕倩影绰绰,最后一句,若出谷空灵之音余音渺渺。
脑子“轰”得一声,双腿猛颤,小脸儿煞白的池安儿险些又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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