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游医,姓池名冥,打眼看去近四十的年岁,其貌不扬,丢人堆中便找不见,然当你注意到他时,却会被他淡然出尘的神态所吸引,不过他的双瞳总似蒙着一层云雾令人看不清眼底深处,他讷于言,似只专注于医术,也只有治病救人时那覆着双瞳的云雾才会被眼底深处迸发出的光芒驱散……
池游医已知是冷天奴花费大笔银钱请“消弥阁”出手救他(她)夫妇二人出京师长安的,自是心有感激,然虽满心感激,却不失小心谨慎更心有疑惑,面对冷天奴时,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他一句未露,他的沉默和防备并未令冷天奴生恼,反倒是令冷天奴觉察到他的不同寻常,显然,池游医曾经历过什么,而那段经历伤他至深,或是令他怀疑一切恐惧一切,以致以沉默面对一切,以缄默封存了那段不堪的过往……
池游医原以为安心等在漠河城便可以见到爱女池安儿,可听冷公子的意思,事有变故,池安儿因照料千金公主短时日内不能离开时,他虽心有失望,却也没有多问一句,毕竟,比起曾困囚于京师长安,他和妻子已经离远在突厥的女儿近了太多太多……
在医治冷天奴之际,冷天奴也请池游医一并医治被毒哑了的落冬,池游医只把脉便说出落冬身中的毒来自于有“水鬼”之称的“黑勾莲”花,此花只突厥境内有,且生长在黑暗阴臭的水中,花开时节会分泌出毒性粘液,污了周边,令所处的黑暗阴臭的水越发臭气熏天,此毒不会致人死地,然喝下去却极易毁人的声音……
面对冷天奴清冷凤眸中的无声询问,落冬神色僵,良久,默默拿出纸笔写下了解释:
她确实去过突厥,当年落将军率兵追敌深入突厥遭遇前后夹击战死,小姐落袭雅一身缟素去往战场收敛落将军的尸骨残骸,她也追着而去,却马失了前蹄滚落到一个臭气熏天的水沟中……
“其实此毒并不难解,”池游医提笔就写药方,道,“只是你中毒已近二十年,时日太久,解起来倒是有些费事了,不过也无妨,只是要多费些药材和时日罢了。”
珍贵的药材自有“醉满堂”的掌柜帮忙,花费的银钱嘛,自是又记在了冷天奴的头上,届时一并清算。
倒是殁,瞅着拿着药方而去的掌柜的,又默默的转了目光看向那个装有金叶子的小袋子,这一小袋子的金叶子和银票连同那紫檀木的画筒和玉佩玉缺等都是装在一个皮囊里的,想来是许管事考虑周到,怕少主在外缺少花用给备下的,可似乎,少主没想着自掏腰包付冬嫂的医药费啊……
殁不知的是,于冷天奴,已是虱子多了不痒 债多了不愁,就等着夜玉郎找上门同他清算呢。
落冬见冷天奴对她的解释并未有异议,便以为他信了,心内悄然松了口气:
她并非叫落冬,而是叫雪如,也非绣娘,而是小姐落袭雅的贴身婢女。
当年被掳至突厥,诞下小世子,之后遭遇袭杀而身受重伤的王妃落袭雅死在了凌九霄的怀中,趁着深受打击的凌九霄失魂落魂之际,她连夜抱着小世子出逃,却遭遇追杀,她眼睁睁着为首者将小世子抛进了猎食的狼群,而她则被打落峡谷滚进了一湾臭水湖……
容颜和声音尽毁的她侥幸不死,吃尽了苦头一番坎坷后终活着回到了漠河城,原想回到中原找到被凌九霄欺骗至深的王爷贺知远禀明这一切,却又止步不前,她先是护主不利,后小主子更间接殒命在她手中,她忽就没了勇气去面对王爷……
如今,她亦不知该如何面对已长大成人的小主子……
便是讲出来,会有人信吗?
信她这个容颜尽毁,独自苟且活下来的奴婢的话吗?
池游医果然医术高深,经他一个多月的精心疗治,如今冷天奴伤势已愈。
倒是落冬,池游医明明说毒已解,可落冬就是无法说话,仍只能发出“嗬嗬”的单调声,虽原先的嘶哑声已变为正常的音质。
盯着因说不出话来而急得涨红了脸眼底里涌动着水光的落冬,颇为纳闷的池游医微眯了眯眼,背起药囊,走时还轻摇头,低声自言自语着:
“不应该啊,罢了,我再琢磨琢磨,究竟是怎么个回事?”
亲自送池游医出去的冷天奴则深深看了眼落冬,然对上红着眼眶的她茫然又无措的目光,忽就心下一软,暗道:
难不成是中毒时日太久,便是解了毒,也需些时日恢复?
而当从凝佳口中得知冷天奴一众人要离开漠河城去往京师长安时,落冬惊喜之下更多的是深深的担忧,打定了主意的她立时打包了行囊,赶来找冷天奴了。
“冬嫂,你这是要跟着我们一起走?”扫了眼她身上背着的行囊,再看看跪在地两眼巴巴盯着他的落冬,冷天奴心有了然。
冬嫂使劲点头。
显然,冷天奴对她的乞求有些迟疑,直言道:“冬嫂,你当日也看到了,我受伤躲入了落府,是因有人追杀我,这一路上未必太平,而我此行是要去往京师长安,然京师长安于我,人地两疏,我担心非但不能护你周全,反而会累及你性命,你……”还是留下吧。
“呯呯呯——”磕头声重。
不及冷天奴说完,冬嫂已“呯呯”磕起头来,那声音,听着都让人觉得额头痛。
“冬嫂,你别这样,你会把自个给磕傻了的……”凝佳看不下去了,上前按住磕头不止的冬嫂,扭脸儿道,“天奴哥哥,其实将冬嫂自个留在这里也很危险的,你想啊,她孤身一人,靠着装神弄鬼吓走闯入者,若哪日来个不怕死的神棍或是武功高强的,冬嫂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还有,你看看,你看看冬嫂瘦的,她是哑的,又容颜尽毁,她如何养活自己?只靠着地窑中的粮食生活,便是地窑再大,里面的东西也总有吃完的时候,到时装神弄鬼的冬嫂没被闯入者打死也会被活活饿死。”
“天奴哥哥,你就忍心见给你擦身喂药,缝缝补补又做的一手好吃食好汤水给你补身子的冬嫂落得个不得善终的结局吗?”
冷天奴眼皮子微抽,默默看了眼瞪着纯真无垢的大眼睛,巴巴看着自个的凝佳,又看看同样满怀希翼和忐忑巴巴看着他的冬嫂,忍不住想抚额,片刻,淡淡道:
“冬嫂,若你考虑清楚了,那便跟着我们一同上京吧,但凡有我冷天奴一口吃的,必不会饿着你。”
“嗬嗬——”冬嫂喜极而泣,嗓子里发出的单调“嗬嗬”声都带着股子喜悦。
凝佳笑嬉嬉着露出了一口小白牙,将冬嫂扶了起来,朝她眨了眨眼睛,纯真清透的瞳子里滑过一抹得逞的笑意,笑得狡黠又得意。
她就知道,天奴哥哥是个心软的!
嗯,其实吧,她挺喜欢冬嫂的,可更喜欢冬嫂做的一手好菜好汤,还有绣得美美的丝帕和襦裙。
凝佳正冲着冬嫂得意的眨着眼呢,低醇的声音忽又传了来:
“凝儿,你出来也有些日子了,也该回突厥了,玷厥有本事平定叛乱,想来也有本事保你平安无虞,明日我就让殁送你回……”
“我不!”
不及冷天奴说完,凝佳急了,脆生生的又出声打断,转而就扑到冷天奴身前,双手抱着他右臂就摇开了,嘟嘟着嘴道:
“天奴哥哥,我娘说过,京师长安可繁华了,吃的喝的用的,应有尽有,可我都从来没去过京师长安,我要去看看嘛!还有啊,你也听殁他们说了,如今突厥乱得很,说不得我玷厥哥哥还希望我暂时不要回突厥给他添乱让他分心呢!”
“天奴哥哥,你不要赶我走嘛,否则,我还会悄悄跑回来的,就像我悄悄从玷厥哥哥身边溜掉跑回来找你一样!天奴哥哥,你就让我跟着你去京师长安吧,要是我自个偷跑回来去京师长安,你就不怕我出危险啊?”
冷天奴抽回自个的胳膊,头疼抚额:
罢了,这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还都各个理由充分!
不比突厥,在漠河城,消弥阁的手段更甚,于是,在“醉满堂”掌柜的精心安排下,乔装改扮的冷天奴一行人也算得上是顺顺利利的出了漠河城踏上了去往京师长安的路程。
离开之前,冷天奴特意给落起将军上了香,凝佳总觉这祀堂阴气森森的,她探出小脑袋悄悄觑视着站在那乌木牌位前良久的冷天奴,不明白冬嫂难过倒罢了,为何天奴哥哥也难过甚至感伤内疚呢?
倒是“醉满堂”掌柜的,遥望着冷天奴一行去的背影,忽就勾了勾唇,笑得如释重负:
冷公子不好糊弄啊,可关心则乱,他还不是去了京师长安!
冷公子持玉佩到访,掌柜的自是要飞鹰传书,结果,阁主回信竟是要让冷公子去京师长安。
阁主还真是算无遗策,果然,他按照阁主信中所言,告诉冷公子,他又请千眼使去查了,千眼使从幸存的西域商人嘴中又得了点线索,两女山贼,除了画像中的一个,另一个,也长有一对儿肖似的杏眸,且还时不时用手捂着嘴,似是见了血腥恶心的想吐……
只几句朦胧两可的话,竟令冷公子变了脸色,直接决定追去京师长安了!
就是不知阁主为何定要让冷公子去往京师长安啊?
还有,那两女山贼,究竟同冷公子什么关系?
心有纳闷的掌柜只不过一瞬间的疑惑,转而便不再多想多虑,毕竟,有些事不该他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好。
……
桃花城,落瀑亭。
堂堂皇室宗族女竟也一手好绣活儿,真真的是令人惊讶。
伺候在侧的青莲默默看着正埋头飞针走线着的宇文芳,眼底里闪过一抹惊艳,可更多的,是钦佩:
既来之则安之,这位千金公主还真是个中翘楚啊!
明知去母留子,可这份沉稳镇定,却令她不得不刮目相看。
远处岸边,晏堂也正静静的看着亭中埋首忙着的千金公主,心有复杂。
坐在亭中正缝制着襁褓的宇文芳忽缓缓抬起头,眨了眨一直盯着缝线有些疲累了的双眸,清凌凌的目光扫过岸边的晏堂,又看向水中因鱼儿游过荡起的一圈圈涟漪,她静静的看着,手又下意识抚上了隆起的腹部,脸上不禁露出一抹笑意,虽浅笑淡淡,却笑得慈爱圣美。
现下,她已怀有七个多月的身孕,上好的吃食汤水补品养着,可脸上却不见丰盈多少,倒是肉皆长在了腹中孩儿身上,四肢芊细的她挺着个大肚子甚是惹眼。
旁边坐着的池安儿正绣着个虎头帽,拿惯了银针的手拿着缝针,一针针的绣着虎身上的纹路,却显笨拙了许多,可她并不气馁,无意识的紧抿着唇,认真的绣着,这可是她亲手做的虎头帽,要给外甥戴着呢。
“青莲,请你们晏堂主过来说话。”宇文芳忽红唇轻启,悠然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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