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竟然肯放他和芳儿离去?
这可能吗?
莫说许争,冷天奴也扪心自问,锃亮的瞳子紧紧盯着父亲,墨玉黑瞳透着惊喜,又似不敢置信。
看在眼里的冷潇雨不禁轻叹出声,伸手将跪在地的儿子扶了起来,一向冰冷的似毫无温度的桃花眸里流转着一抹复杂情绪,似欣慰,似无奈,又似惆怅,末了,无言的又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头,转了目光看向壁龛侧摆着的一樽洁白通透完全玉化的砗磲雕……
顺着父亲的视线,冷天奴也看向那樽静静散发着华贵光泽的砗磲雕,这是由一尺高的砗磲原坯精雕细琢而成,原坯极是珍贵难求,通透玉化,坯上还有天然瀑布鱼跃隐纹……
砗磲虽珍贵,然其所雕画面更是栩栩如生,只一眼,便会被它静谧详和的画面所吸引:
牧人半躺在树荫下睡得正香,唇边还微微弯起,似正在做着一场好梦……
天上,一队大雁展翅而过,地下,草地茵茵,成群的羊儿正悠闲啃食着,一对儿挤在一处的兔子半抬起身子,抻着小脑袋伸长着耳朵警惕的瞪视前方……
不远处,一只孤独的似疲惫至极的卧牛正抬头静静的远眺,目光专注,似要透过遥遥天际看清心中的不舍,它的目光穿过鱼跃的瀑布,经过繁茂密林,越过山峦起伏的沙漠,定格在了一片绿舟处的粼粼湖泊边,一只初生的小牛犊正在那儿欢快的撩角跳跃,它是如此的幼小,可又是如此的活泼,似正雀跃着要跳过横挡在它面前的湖泊,风儿从它身上掠过,雀鸟在它甩着的尾巴上轻啄……
冷天奴唇角禁不住微微翘起,每每看到这樽砗磲雕的画面,心便无端起了温柔,然更有一丝莫名伤感萦绕其中。
冷潇雨抬手轻轻抚上这樽砗磲雕,指腹摩挲着那头欢快雀跃着的小牛犊,然目光却看向那头静静远眺着的卧牛,神色微恍,低沉的声音忽道:
“天奴,从这樽砗磲雕中你可看出了什么?”
冷天奴目光又扫过整副画面,末了,在卧牛和小牛犊之间盘桓,轻声道:“相距迢迢,犹怀老牛舐犊之爱。”
话落,心头忽的一动:
若他带着宇文芳一走了之,爹是不是也如同这头卧牛般,天各一方,痴痴的遥望着不得相见的儿子?
许争默默的看了眼主子,又深深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少主,提溜着的心迟迟未落。
舐犊之爱!
冷潇雨不禁牵了牵唇,唇边泛起一抹感伤苦笑,声音忽就透了股子苍凉:
“这樽砗磲雕是你五叔宇文照请人精雕细琢而成,待雕成后玉器行掌柜的亲送到我手上时,你五叔人却已死在了出使突厥的路上,被乱刀分尸,不得善终。”
冷天奴心头陡地一颤,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五叔,他心有好感,只从那夜父亲口中所述,他便能想像得出学识渊博心性高洁,淡泊名利更具悲天悯人之怀的宇文照是何等的风采,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便是如此人物终也落得个不得善终,难怪一向冷情冷肺的父亲会如此耿耿。
而若是他的身世暴露,想来,宣帝定也不会放过他,还有大司马贺知远,于公于私,定也会要将他斩草除根的罢。
想到怀中藏着的那枚贺知远相赠的卧虎飞龙玉缺,冷天奴目光微闪,悄然觑向父亲。
此时,不知儿子所想的冷潇雨正定定的看着那头卧牛,似透过它在看着什么,略带了丝暗哑的声音幽幽:
“你五叔心思剔透,我虽刻意疏远,与他君子之交淡如水,可他定是知道了什么,如此,才特意送了这樽砗磲雕与我,他意欲告诉我,‘相距迢迢,犹怀老牛舐犊之爱’。”
宇文照希翼他能同“晋国公”父子间摈弃嫌隙,然,这樽砗磲雕尚未到冷潇雨手中,整个“晋国公”府便已覆灭。
“天奴,”冷潇雨回过目光,直视着目露忐忑的儿子,“为父怒的是你竟想不告而别,宇文芳腹中怀的是我的亲孙女,而你又是我的独子,为父怎忍见你们二人狼狈逃离自此亡命天涯……”
“爹——”冷天奴心有酸涩,低喃出声。
冷潇雨抬手示意他听着:“天奴,为父的不想同这砗磲雕中的老牛一般,父子间起了嫌隙,只能遥望远隔千山万水的儿子却不得相见,你既已打定了主意要带宇文芳走,为父的,便成全你。”
看着儿子眼底里涌动的水光,那深深的孺慕之情,冷潇雨冰冷无度的桃花眸里也生了丝暖意,温声道:
“为父的答应你,和亲大典后便送你和宇文芳平安离开突厥,可你要记得,天大地大,无论去往何处,遇到难处定要告诉为父,这世间,只有为父的才是你可凭倚的后盾。”
冷天奴唇瓣一颤险些落了泪,心中更是柔软了一片,父亲终是心疼他的,见他去意已决,终还是让了步。
父亲让了步,满脑子筹划着“逃跑”的冷天奴心下一松,自然而然就担心起父亲的处境来,“尔伏可汗”摄图已认定了他是他手中一把锋利的刀,自是不肯轻易舍弃,他这一走,摄图那边如何解释?
“爹,孩儿这一走,摄图那边您如何解释?”
眼见冷天奴担心起自家老子来,一直在旁静听着的许争默默垂了眼帘,心有感慨:
主子以退为进,而少主,虽少年老成,可,还是嫩了些啊。
儿子的关心令冷潇雨心有满意,沉吟道:“摄图那边为父的自有说辞,和亲大典后,为父的自也会安排宇文芳合理的‘消失’,然这三日,你也要安分些,莫惹出麻烦坏了为父的布局。”
“爹,”明知不可能,冷天奴还是说出了口,“您就不能抛下这一切吗?”抛下这一切的恩怨,抛下您的野心?
冷潇雨深深看着儿子,一字一句:“天奴,若有一日为父被宣帝或是贺知远所杀,你可会安然处之,视之无物?”
“他们敢!”
冷天奴脸色变,凤眸森凛寒光闪,脱口而出,只一想到父亲会死,他就心如刀割,若是有人敢害了父亲性命,哪怕是宣帝和贺知远,他也定会亲手宰了仇人,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冷天奴神色又蓦地一僵: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父亲为报父仇自是理所应当,那他,又有什么立场去劝父亲化干戈为玉帛,莫说父亲不会答应,武帝他儿子宣帝也不会答应。
儿子的反应令冷潇雨越发满意了,继续道:“天奴,为父的可以告诉你,如今已是箭在弦不得不发,和亲大典上不会太平,你今夜便起程,赶往‘夜都山脉’同处罗候汇合,据我所知,达头可汗玷厥的援兵也将至,为防生变,得挟制住这队兵马,处罗候,我不放心,你去,助他一臂之力。”
“爹……”
“天奴,你不是问摄图那边该如何解释吗?这便是解释!和亲大典后你可带宇文芳离去,可在这之前,你总得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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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薄雾渐散,鸟雀叽喳,又是新的一天。
华丽丽的毡房里,紫檀木的妆奁台前,辗转反侧,一夜未有好眠的宇文芳正定定的望着铜镜中的人儿失神。
妆奁台上,一个镶金嵌玉的首饰盒里,各色珠宝首饰华光闪,其中一枚白森森的骨佩显的格格不入。
身后的雨晴则极是轻柔的为她梳理着乌浓黑发,抬眼看向铜镜中失神的人儿,想说什么,却终不知该说什么。
公主不需要什么宽慰的话,还有两日便是和亲大典,已是时不我待,可冷公子又没了人影儿,公主虽对冷公子信任非常,可事情未成之前,公主自也是心有忐忑,这不,方才还一脸沉静的人儿,这会儿望着铜镜又走了神儿。
“公主,无论如何,这些和亲大典上所用的衣物和头冠首饰您总是要试一试的,”正在整理着一溜大大托盘里物什的云儿轻声道,“一会儿苏尔吉汗王的长媳就会过来,她担心这些衣袍是否合您的身……”
“奴婢见过公主,公主,给您补气血的汤药煎好了,奴婢伺候您用药。”端着食盒的池安儿来送安胎药了,见内帐里侍候的左右只雨晴和云儿,嘴里说着,手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信函,无声的奉到千金公主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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