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初到夏国的时候, 夏国万里冰封, 溯雪横飞, 满目望去皆是素皑皑的一片。
“嬷嬷, 朕怕。”阿水缩在老嬷嬷的怀里, 声音软绵。
嬷嬷原本是不会说话的, 可是一出了宋宫, 嬷嬷就会说话了,阿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她隐隐觉得心中慌乱。
穿着普通妇人装束的老嬷嬷将阿水搂在怀里, 哑着声音轻哄道:“姑娘不怕。”说完,老嬷嬷把茶案上的温奶递给阿水,然后帮她拢紧身上的小披风。
“姑娘日后可不敢再自称为‘朕’了。”
阿水垂下眉眼, 白胖的小脸上带着一点红晕, “为什么?”
“因为姑娘只是姑娘。”老嬷嬷的声音虽嘶哑,但却透着一股暖意, 她眉目慈祥的看着阿水, 帮她把毡帽戴好。
阿水虽小, 但很聪明, 她神色懵懂的盯着老嬷嬷看了片刻, 然后乖巧点头。
马车辘辘驶进夏国皇宫,阿水透过马车窗子看到那身穿宽袍站立在高高宫墙之后的人。
阿水记得, 那个人是跛脚的夏国公主。
“姑娘,那是夏国的皇帝。”老嬷嬷搂着阿水, 语气轻缓道:“你看到人, 是要下跪行礼的。”
阿水除了皇叔,活到现在从来都没有跪过人,她看着面前面容锋利的男子,有些踌躇。
身穿黄袍的男子负手而立,只是站着,所以根本就看不出他身怀残疾。
阿水仰头看向面前的夏国皇帝,梳着双揪的小脑袋高高仰起,一如平常在宋宫时候的模样。
“给皇上请安。”老嬷嬷撑着老胳膊老腿的给夏国皇帝请安。
夏国皇帝伸手,扯了一把阿水的脸。
阿水被扯痛,她伸出小胖手“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
候在夏国皇帝身后的大太监神色一惊,赶紧埋下了脑袋。
世人皆知,夏国皇帝凶残暴虐,做事全凭自己喜好。知情的人知这夏国皇帝是先前的夏国公主,不知情的人满以为他是凭空出现的夏国老皇帝的私生宠子。
宠到宁可撇下一夏宫的皇子皇孙也要立他为帝,自然,这其中真相是否如此有待查证。但正所谓强者为尊,不管是夏国公主还是私生宠子,只要有实力,那就是尊。
“安排进华清宫。”夏国皇帝直起身子,看向阿水的脸上显出一抹讽刺笑意。
华清宫是先前夏国公主住的地方,地处偏僻,甚至可以说是荒无人烟。
“多谢皇上。”老嬷嬷挂着身上的包袱起身,牵着阿水往殿外去。
阿水红着半张被掐红的脸,扭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处的夏国皇帝,突然奶声奶气的冲着他喊了一句,“朕不要你当皇后了!”
老嬷嬷赶紧伸手捂住阿水的嘴,抱着人急急走远。
大太监把脑袋垂的更低,他能清晰的听到夏国皇帝从喉咙里头发出的冷哼声。
阿水来的第三日,夏宫里都传华清宫住了一个小疯子,朝见陛下时竟然自称为朕。
华清宫虽偏僻简陋,但胜在清幽,老嬷嬷在庭院里头住了瓜果蔬菜,还搭了篱笆架子。阿水撑着一双小胖手靠在窗棂处盯着外头的素雪看。
“嬷嬷,是不是因为我不乖,所以皇叔不要我了?”阿水软绵绵的声音透着一股难掩的难过和失落。
老嬷嬷摇头叹息,“姑娘,摄政王是为了保护姑娘所以才将姑娘送来夏国的。”小皇帝的身份如若曝光,不仅是她这个小女娃子要遭殃,整个大宋都会被那些有异心的人掀个底朝天。
“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去看皇叔和奶娘呢?”
“待姑娘及笄了,就能回去了。”
“那什么是及笄呢?”阿水坐在圆凳上晃着小短腿转过身子,看向正坐在绣桌前替自己缝补衣物的老嬷嬷。
“就是姑娘能穿上那件裙衫的时候。”老嬷嬷伸手指向那挂在木施上的一件裙衫,色艳如石榴,百褶如花开。
阿水盯着那件裙衫看了半响,然后愣愣道:“好大哦,跟奶娘穿的裙衫一样大。”
“等到姑娘跟王妃一样高的时候,就能回去了。”老嬷嬷伸手抚了抚阿水的脑袋,帮她把绮窗关上。
溯雪被封在屋外,但缺了炭盆和木炭的华清宫内依旧冷的厉害。那冷湿漉漉的带着寒意往骨子里面钻,四肢百骸里头的血液就像是被冰给冻结了一样。
阿水缩在榻上裹得结结实实的,跟老嬷嬷抱在一起。
“嬷嬷,我好冷啊。”埋首在老嬷嬷怀里,阿水觉得自己的两只脚都冻得没有知觉了。
“姑娘先睡会儿,奴婢去给您要些木炭来。”老嬷嬷穿衣下榻,推开殿门去外头要木炭。
阿水缩在榻上等了许久,直到天色昏暗也未见到老嬷嬷回来。
自己穿上厚实的绣花鞋,阿水缩着身子往殿外去。
雪下得很大,华清宫内无人打扫,积了厚厚一层。阿水脚步蹒跚的埋首走在雪地里,因为人矮腿短,如若不是看到那小小一颗头颅,怕是都瞧不见那里有个人。
出了华清宫,宫道上被打扫的很干净,阿水裹紧身上的小棉袄,仰头看到两边高高挂起的宫灯。
阿水记得,宫灯越多越亮的地方,就会有人。
走了一个时辰,阿水蹲在地上喘气,觉得自己肚子又饿,脑袋又晕,身上还凉飕飕就像是有人在往她的袄裙里头塞雪团子。
“呼呼……”伸出被冻得通红的小胖手揉了一个雪团子往嘴里面塞,阿水觉得自己真的很饿。
“哪里来的小东西?”旁边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阿水扭头看去,就看到一盏明晃晃的宫灯照在她的脸上。
“皇后,我好饿。”阿水嘟囔着声音,朝着那站在女子身后的夏国皇帝伸手。
听到阿水的称呼,那身穿宫装的女子面色一动,眉眼处显出一抹窃喜神色。“倒还是挺会说话的,赏些吃的吧。”
“是。”宫娥应声,正准备去,那站在女子旁边的老嬷嬷却不知附耳在女子耳旁说了些什么话。
女子一瞬敛眉,看向阿水的目光透出一股不明言喻的感觉。
“吃的。”阿水跌跌撞撞的走到女子面前,扬起被冷风吹得通红的小脸。
“没规矩,不知道要下跪行礼吗?”女子突然扬高声音,双眸瞪向阿水。
阿水往常做皇帝时,因为有陆朝宗在身旁,所以个个对她都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她还是头一次瞧见这样与她说话的人。
“大胆。”伸出小胖手指向女子,阿水努力的撑起自己被冻僵的腰。
皇叔说,这世上没有人能与她这般说话,这样与她说话的人都会被砍掉脑袋。
阿水觉得这个女子刚才还说要给她吃糕点,所以即使这样与她说话,她也不希望她掉脑袋。“你与我下跪,我就不告诉皇叔了。”
“呵。”女子冷哼一声,黛眉轻挑。“没规矩的东西,拖下去。”
“是。”一旁有宫娥应声,但还未触到人,就被站在一旁的夏国皇帝给唤住了。
“住手。”夏国皇帝穿着袄袍,手里捧着手炉,身形有些纤瘦,朝着阿水缓慢走来时脚步缓慢,那脚印踩在湿漉的青砖地上,有些深浅不一。
阿水仰头看向面前的夏国皇帝,不知道为什么两颗眼泪珠子就滚了出来。
“皇后,嬷嬷不见了,皇叔不见了,奶娘也不见了……”毕竟只是一个孩子,一个人呆在这冷冰冰谁人也不识的夏宫内,阿水害怕的很,但是却没有人倾诉。
乍然一看到略微熟悉的夏国公主,阿水绷不住眼泪珠子,嚎啕大哭起来。
“吵死了!”女子冲着阿水瞪眼,阿水埋首搂住夏国皇帝,冷冰冰的一团贴在他的袄袍上,带着湿雪的温度。
夏国皇帝身子一僵,良久没动。
女子站在一旁,面容有些狰狞。“皇上,这到底是哪里来的狗东西,竟然敢在夏宫里头撒野!”
夏国皇帝转头看向女子,然后突然笑道:“是啊,哪里来的狗东西,敢在朕的夏宫里头撒野。”
女子被夏国皇帝说出的话震的一愣,她结结巴巴的道:“表,表哥……”
“谁是你的表哥,朕不过是个野种罢了。”夏国皇帝将手里的手炉塞给阿水,然后将人从地上抱起托在怀里。
阿水缩在夏国皇帝的怀里哭的抽噎,小肚子里面还传出清晰的“咕咕”声。
“行了,滚吧。”夏国皇帝斜睨了一眼那女子,搂着阿水往寝殿去。
“表哥!”女子站在原处跺脚,正欲追上去时被老嬷嬷给拉扯住了。
“郡主,皇上性子阴晴不定的,您别去触了霉头。”
被唤作郡主的女子咬牙,涂抹着檀香色口脂的唇瓣紧抿,“不过就是一个野种,还真当自个儿这条赖皮蛇能成龙了。”
“郡主,慎言呐。”老嬷嬷伸手捂住郡主的嘴,面容担忧道:“不管您先前是如何对皇上的,现在皇上已然登基,您不可再如此口无遮拦了。”
“怕他做甚?若没有我陈家,他哪里能这么快就登上皇位?”和颐郡主仰头,“狗杂种。”
老嬷嬷摇头叹息道:“郡主,天色不早了,咱们回殿吧。”
“你去帮我查查那狗东西是什么来头?莫不是那狗杂种的私生女?”颐和郡主甩袖,脸上怒气明显。
老嬷嬷犹豫片刻,然后轻应一声。
夜昏暗,夏宫寝殿内灯火通明,换过了袄裙的阿水抱着手里的手炉站在夏国皇帝面前,奶声奶气的道:“皇后,嬷嬷不见了,你帮我去找找好不好?”
夏国皇帝翻过一页面前的奏折,抬眸看向阿水时目光深谙,“闭嘴。”
阿水闷着脑袋低头,搂着怀里的手炉往殿门口去。
夏国皇帝扔下手里的毛笔,语气微沉道:“你猜我这腿是怎么瘸的?”
阿水没理,依旧迈着小短腿往前面走。
“是被我自己敲断的。”夏国皇帝缓慢吐出这句话,阿水裹着裙裾的圆滚身子一顿,用力抱紧了怀里的手炉。
“还走,坐下!”
“哇啊啊……”阿水扯着嗓子哭喊,一边抹着眼泪珠子一边转回来乖乖的坐到夏国皇帝面前。
“吃奶。”把面前的温奶往阿水面前一推,夏国皇帝面色难看的抽出一卷纸,那是今日刚从大宋十万火急送来的信件。除了信件,还有许多衣物用具在路上未到。
阿水捧着温奶吃了一口,挂着眼泪珠子的小脸使劲摇了摇头,声音嗡嗡道:“没有加雪蜜。”
阿水虽然是个傀儡皇帝,但吃穿用度却都是极好的。
夏国皇帝面色有些难看,他猛地一下夺过阿水手里的温奶朝着一旁的大太监扔了过去。
大太监被甩了一身的奶渍也不敢吭声,只捧着玉碗哆哆嗦嗦退了下去。
两旁有宫娥上前收拾狼藉,阿水噘着小嘴坐在那里,脸上糊着一圈奶渍。对于这个被硬塞过来的皇后,阿水是有些怕的,但是她记得皇叔说的话,就算临死,也要将对方咬死了一起陪葬。
大太监端着加好了雪蜜的温奶进殿,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呈给阿水。
温奶不冷不烫的刚刚好,阿水捧着吃了一口,一脸满足。黑乌乌的眼睛微眯,衬出一张白胖小脸。
“平身吧。”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安静的寝殿内响起,大太监一愣,先是看了一眼阿水,然后又看了一眼夏国皇帝。
寝殿内烧着地龙,阿水原本被冻得哆嗦的身子现下完全舒展开来,她敞开小腿坐在夏国皇帝对面,直盯着他瞧,一点都不露怯,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说出了什么惊天动地,大逆不道的话来。
换回了男装的夏国皇帝浑身透着一股阴狠劲,眉宇间存着锋利寒意,抬眸看人时凶相毕露。
“去把那老嬷嬷寻来。”夏国皇帝看了一眼阿水,朝着那大太监道。
“是。”大太监躬身退去,看向阿水的目光顺时复杂了许多。
夏宫内外皆不知这女娃娃的底细,看模样穿着应当是大宋的人,但若说是什么富贵人家,进到夏宫的时候不可能只有一老嬷嬷跟着。
不过若说不是富贵人家,这一日日从大宋送来的精细吃穿用物,连皇上都比不上。但从此番言行举止上来看,就是这脑子,好像确实是有些欠缺。
老嬷嬷被人寻来的时候身上带着伤,是去求木炭时被管木炭的小太监打伤的。
“哇啊啊……”阿水扯着嗓子哭喊,夏国皇帝厌烦的紧,抬手就捂住了她的嘴塞到了书案下头。
“去查清楚,杖毙。”夏国皇帝按着阿水的小脑袋,把她企图往外面拱的身子又塞了回去。
“是。”大太监急匆匆的去了,此刻完全心知肚明这个女娃娃怕是不能惹的。
阿水哭累了,钻在书案下头就睡着了。
书案下头暖和的很,阿水吃饱喝足蜷缩着小小的身子躺在里面,就像是回到了奶娘的怀里一样。
夏国皇帝坐在书案后头,看着那死命要往自己怀里钻的小东西,抬手用大氅把人一裹扔到了一旁的软榻上。
阿水有踢被的毛病,夏国皇帝看了一宿的奏折,刚刚舒展一下身子,转头就看到那红着一张脸蜷缩在榻上的小东西。
老嬷嬷已经被送去太医院治伤,管事宫女捧着洗漱用具进殿,一眼瞧见面色通红的阿水,踌躇片刻后朝着夏国皇帝下跪磕头,“皇上,这位姑娘怕是发热了。”
夏国皇帝穿着龙袍的手一顿,赶紧转身走回到了阿水身边。
与头天来夏宫相比,小东西似乎瘦了许多,但却依旧白嫩可爱的就像是贴在门上的年娃娃。
“请太医。”
“是。”管事宫女急匆匆的去了,片刻后领了太医过来。
太医伏跪在旁,细细诊断后道:“怕是夜里着了风,臣开几贴药方子,吃了后只要发汗散热便能好。”
太医说话时声音哆嗦,透着惧意。因为整个夏宫都知,这夏国皇帝暴虐无道,喜以杀人取乐。
“若是未发汗散热呢?”夏国皇帝皱眉,俯身看向面前的太医,面色阴郁。
“臣,臣……”太医抖如糠筛,面白如纸。
“滚去外头跪着。”
“是,是。”太医连滚带爬的跪到殿外,虽被外头的寒意冻得浑身僵直,但却像是捡回了一条命似得庆幸。
宫娥端着煎好的药过来,阿水缩在被褥里直喊冷,但却怎么都不肯吃药。
夏国皇帝上完早朝回来,看见那凉透了的药放置在榻旁,登时就抬脚踢翻了小案。
“皇上恕罪,是姑娘不吃的。”宫娥急急解释。
“她不吃,你们就不会想法子吗?看来是不想要这脑袋了。”夏国皇帝的话刚刚说完,两旁就有太监上前将这宫娥捂着嘴给拖了下去。
阿水踢着被褥在榻上翻身,露出穿着袄裙的小胖身子。
夏国皇帝上前,一把扯住那被褥裹在阿水身上,然后吩咐宫娥重新去煎药。
宫娥捧着新煎好的药白着一张脸上前,掩在宫装里的一双腿哆嗦的厉害,似乎下一刻就会晕厥过去。
夏国皇帝伸手端过药碗,捏着阿水的鼻子就给她灌了进去。
阿水摆着一双小胖手十分抗拒,夏国皇帝面无表情的灌完药给她往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太医的药十分有效,小半个时辰后阿水便开始出汗,她嫌热要踢被,夏国皇帝压着人按在怀里,继续看奏折。
“呜呜呜……”难受的厉害了,阿水开始细细抽噎起来。
夏国皇帝抽出一卷纸看了片刻,艰难分辨出上头歪七扭八的字后吩咐宫娥去拿了布老虎过来给阿水塞在怀里。
堂堂大宋国后,写的字竟连三岁小儿都不如。
抱着布老虎的阿水终于又沉沉睡去,醒过来的时候还钻在夏国皇帝怀里。
“皇后……”哑着嗓子,阿水红着一双眼十分委屈。
“朕唤夏骤。”
“下咒?”阿水迷迷瞪瞪的噘嘴,觉得这名字真是不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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