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渐渐起风了。
起初不过是柔情蜜意的软风,山中天气适爽,拂在身上更将那一层多余的暑气除去,不多时便转至急劲,铮铮然若万马奔腾、金鼓齐鸣,伴着细碎雨滴闯入殿内,直刮的人衣裙翻动,烛火明灭。
风掠过烛龙颈畔之时,烛龙只觉全身独存的一缕温热都被尽数带走,余下的满身冰寒便像身体里最隐秘的疮痂,只得咬牙隐忍。
眼前两人的海誓山盟让他堕入了一个恍惚的梦境,梦里清风皓月,星光流转,他对一人承诺护他一世周全,让她短暂的生命可以延伸为永恒,结下相守一生的誓言。
这般情景,如此相似,如此陌生,眼前人已非他,所许誓言皆是幻梦种种。
手足僵冷,连带着眼皮皆是冰凉。
南乔转过身,一双眼亮如明星,浅浅笑道:“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是两位的好日子,我本不该来打扰的,我们现在就下去。”正要携着蚩尤下阶,突然想起一事,便走到一直被冷落的青娥身边,不知说了句什么,才返回坐榻,一路迎受众人道贺,也不过略略点头而已。
接下来的过程行云流水,宾客中无人敢多言,新郎新娘亦无甚话可说,殿内安静至此,窗外走马飞石之声愈烈,待一切完毕,众人便有乘风势般离开这个风波之地,半刻也不想多留。
*
长情花香气独特,冷而不绝,微苦,嗅之便如月之清辉俯照,化为一渠甘泉流于花草枝叶之间,似清霜、似夜露,沾之则冷,离之则心有不足。香炉徐徐吐烟,将这偌大一间卧房都熏得缠绵悱恻起来,弗问衣角鞋履,便是这帐中的新被铺皆是沾染不散。红烛高烧,时而恍惚,将佳人的面容照耀的愈发艳丽。青娥端坐于床沿,满心少女的娇羞在脸上展露无遗,只是低头等待自己的郎君。
这长情花香在炉中烧尽,却依旧不见那人身影。屋外风雨大作,想必是不好行路,青娥不由隐隐担心,唤来一个侍女,吩咐她拿一盏琉璃提灯去给烛龙,侍女领命,开门欲出,顿时风雨纷杂而入,搅扰了这一屋子的温情暖意。青娥看她站那儿一动不动,任凭风雨打湿了屋内物什,心中纳闷,心想这姑娘何时这般呆愣了,出声道:“还不快去?”
侍女闻言转头,恍然大悟般向后退了几步,跪倒于地道:“驸马万安。”
青娥愣住,却见那门外进来一人,头上身上,竟全部被打湿,乌发结成一缕一缕,向下滴着水,双眼也似蒙了一层水雾一般,晦暗不分明,满身的水汽寒意,与屋内的和暖根本算不着一处,如此顽强倔强的,辟出一方独属于自己的领地。
青娥略一犹豫,仍旧起身迎了上去,不知所措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言罢向屋内的一众侍女使个眼色,众人明白,施个礼便退下了,把门紧紧带上。
青娥扶着烛龙在凳子上坐下,双手及衣袖都被雨沾湿,不过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忙为烛龙倒了一杯热茶,劝慰道:“先喝点茶暖暖身子。”
烛龙没有答言,双手也依旧垂于身侧,面无表情的抬眸看她,冷冷道:“她与你说了什么?”
青娥心陡然一沉,自己的夫君新婚之夜久久不归,弄得浑身湿透寒气逼人,竟是为了那个女人,但最讽刺的是,他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竟然也是为了那个女人。
太可笑了。
“我若不说呢?”青娥低头生硬道。
烛龙点点头,起身就要向外走,青娥满心委屈,但到底是自己深爱之人,便是他心中没有自己,只要人陪伴在侧,总归是一种慰藉。青娥拉住他的衣袖,闷声道:“你在这陪我一夜,我就告诉你。”
“好,我答应你。”烛龙的声音仿佛也被雨水打湿,冷得彻骨。
“她跟我道歉。”青娥叹口气继续道:“她说自己和你是一段妄缘,如今各自有了归宿,希望我不要把你和她的这段过去记挂在心,也不用觉得对她不住,希望我和你好好生活。”
烛龙背脊微微发僵,脸上却还是流露出惊异之色,难以置信道:“她真这么说?”
“真的。”青娥对上他的眼睛,深深的点了点头。
烛龙有些颓然,双手撑在桌上深深吸气,本来没有觉得怎样冷的身躯突然间冷得发颤,湿透了的衣物紧紧贴在皮肤上,仿佛要把所有的寒气都传递到他的胸腔,血液逐渐冰凉,整个人都如落入了冰窖一般。
青娥本以为他是高兴南乔姑娘愿意放手祝福他们,却发现他原本就苍白的脸庞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发紫,撑在桌上的手指微微颤动着。一时慌了,也顾不得什么,忙从背后抱住他,她的衣裙也被沾湿,她如此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分担他的寒冷,其实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先换身衣服好吗?”青娥被烛龙轻轻挣开,失落问道。
烛龙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麻烦你。”
青娥苦笑,走到外面将门带上,无言凝望这风雨呜咽的景象。夜已渐深,乌墨天空隐隐可见翻腾之像,坠下这狂暴的雨滴。花草树木都被淋的湿透,一时风来,摧枯拉朽,万物皆得低伏。她忽然觉得自己如此微末,即便生来为神族,贵为轩辕的公主,她却得不到自己爱的男人的心,就连这样的风雨都无法抵御的住。青娥轻轻叹息,命一个侍女拿两件崭新的衣物来,一件送至烛龙那里,一件则送到偏殿来给她。
并不是她还带着女儿娇羞,只是怕烛龙介意。
青娥换好衣服回到屋内,开门时略有犹疑,默默劝慰了自己几句,推门一看,烛龙换好了衣服坐在凳子上喝茶,心中顿时欢喜起来,嘴角不由跟着上扬,庆幸道:“我还以为你走了。”
“我答应了你,不会走。”
青娥只觉腔内一暖,去香炉那添些长情花香,长烟缓缓而出,青娥用手扇了一扇,香气钻入鼻尖,刚刚还飘浮无定的心顿时平静了下来。她转头问他:“好闻么?”
烛龙虽然知道当日自己是被下了药,但始终想不通是何物有这样效果,被青娥这一问,突然想起宴饮那日,让自己感到不适的正是这种熏香,只觉天灵一激,许多事都豁然开朗一般,连忙用衣袖掩住自己的口鼻,半带怒意问道:“这不是普通的香料,是具有催情效用的对不对?”
“我……”青娥结舌,平日里她只是把长情花当熏香来使,这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只有与牵肠草同用时,才会使人动情,便胡乱遮掩道:“夫君多虑了。”
烛龙见她回避,冷笑道:“我实在好奇的紧,究竟是什么药连我都不能发觉,还请青娥姑娘赐教。”
青娥见隐瞒不住,只得将牵肠草长情花的事和盘托出,低头道:“当日父君命我这样做,我一不可违背父命,二者,我自小便爱慕夫君,此生只愿嫁与夫君一人为妻,才做了这样的决断……”
“我从未见过你,又何来爱慕之说?”
“是真的!”青娥急道:“我一千岁那年,父君刚刚容许我出宫,当时淘气得很,将周围的侍从全都甩掉了,一个人走到了很远的地方,不晓得回家的路,所幸遇到了夫君,是夫君将我送回轩辕的。”忽然懊丧的垂下头,闷闷道:“夫君定是记不得了。”
烛龙愕然,他的确是一点印象都无,几万年来他将这四海八荒都走遍了,怎会记得这样一件琐碎小事。只是如此算来,倒是他种下的因,这件婚事,便是当初的果。
“你去睡吧。”烛龙轻叹着闭上了眼,又道:“我在榻上歪着便好。”
“夫君不能与我一同睡在床上么?”青娥黯然道。
“不能。”烛龙直截了当道:“我可以在这屋里陪你,今天,明天,不管哪天都行,但也仅限于此。”
既然这是南乔所望,他便会尽力去做,于此已是勉强,更何况是同床共枕、耳鬓厮磨。
“恩。”青娥也不知该说什么,亦不知该悲该喜,便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顺从的在床上躺下,侧转过身,双眼空茫的打量这张过分宽大的玉床,只觉胸腔内有什么在慢慢碎裂,压抑的让她难以喘息,背后烛龙一丝声息全无,她莫名的恐慌起来,双手紧攥成全,硬等了半日,只听得屋外雨势减小,或急或缓,屋檐上的水滴入水潭,她终于遏制不住自己心中的那份渴望和失措,辗转对着烛龙的方向。只见烛龙卧于榻上,眉目安详,那俊秀的面容自她第一眼见他时就没有变过——不,其实还是变了的,从前他的目光从不在任何人身上停留,更弗谈悲伤欢喜,现在他的眼睛里有了光,让他主动追逐的光,是她亲手,把这光给熄灭了……
青娥心中突然一阵抽痛,她将身躯蜷缩在一起,枕畔濡湿,耳听窗外风雨悲鸣。
喜欢思归处请大家收藏:(321553.xyz)思归处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