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从涿鹿城中回来,惊讶的发现自己的营帐外围了一堆人,纳闷的很,便在人群的外围随便挑拣了一个小兵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小兵一见少昊,顿时吓得连魂儿都没了,半晌方才支支吾吾答道:“世子、世子殿下,南乔姑娘跑出来了。”
少昊皱起眉头,“那你们围着我的营帐做什么?”
“因为,南乔姑娘,跑到了殿下的营帐中。”
什么!少昊吃惊愣住,目光警觉投向帐子里,却被帘幕遮挡着什么也看不见,只得耐着性子继续问道:“帐子里面还有何人?”
“君上和应龙将军。”
少昊的手猛地攥紧,脸上表情渐渐阴沉,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冷笑一声,孤身向前。士兵们见世子回来纷纷让道,低垂着头个个都想置身事外,却哪又有这么容易?
少昊掀开帘子,一眼不发的走进自己的营帐中,迎面就是黄帝严厉而正肃的目光,而南乔,则缩在角落里,应龙象征性的捆住她的双手。
他对南乔微微一笑,笑容里掺杂了许多复杂的东西——像是失望、像是怨念、像是讥嘲,他太明白南乔的目的了,站在南乔的角度上,她也无可厚非,但他心中还是有一股被人利用的挥之不去的不快。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不想参与到这场战争当中,那就正好借南乔一臂之力,帮他免了这个烦恼。
“父君。”他走向前去,向黄帝施礼下拜。
“你去哪了?”黄帝一双精明老道的眸子在他的脸上游走,阴云密布,无声胜有声。
少昊没有片刻犹疑,道:“我去了涿鹿城。”
黄帝看他没有半点悔过之意,登时挑起双眉,怒目圆瞪,右手抬起直直向少昊的脸颊劈去!却在即将落下的时刻仓促停住,硬生生的在空中毫无依傍的待了良久,然后长叹一声,把手放下颓然垂在身侧,闭目疲惫道:“去做什么?”
少昊迟疑的看了南乔一眼,心里想着要不要替南乔遮掩,最后发现自己再没有别的去浊鹿城的理由,就只好诚实以对:“我去给南乔姑娘送信。”
“送信?”黄帝显然很惊讶,若有所思的看了南乔一眼,脸上表情却依旧没有任何的缓和,冷冷道:“送什么信?”
“让蚩尤不要在乎她的生死,一心一意顾好战局就行,她自有保全自己的办法。”少昊半垂眼帘,声音异常的平稳。
黄帝讥诮的笑了笑,把目光从少昊身上移走转移到了南乔身上,步履沉重的向她走过来,一张脸埋在阴暗中根本看不清表情,但也因此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应龙只觉芒刺在背,不知不觉间把南乔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敢情——这一切都是你在捣鬼啊?”黄帝眼中寒光犀利,声音却还带着挑衅的笑意。
南乔沉默着,一眼不发。
黄帝冷笑着用手抬起南乔的脸,窗外的月光恰如其分的落在她的脸上,仿佛为其镀了一层光晕,脸庞皎洁迷人,双眼朦胧迷离,有种欲说还休的美感。她的眼里沉寂的没有一丝生息,又无辜又决绝地与皇帝对视,一点也不感到畏惧,正是这样的无畏和无知让皇帝愈发生气——身为高堂之上的主君,他习惯承受各种各样的目光,畏惧的、艳羡的、忠诚的、不忿的……他全部乐在其中,可唯独他不能忍受漠视,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身为王者而不能丢弃的尊严。
“贱人!”他眼中划过一丝厌恶,狠狠的把她的脸甩开,然后不断的在自己的衣服下摆上擦拭,好像南乔是什么脏的不得了的东西,连碰一下他都会觉得恶心。
南乔依旧保持沉默。
“我真是好奇你有什么保全自己的办法……”黄帝耻笑一声,道:“不介意给我看看吧。”
少昊在黄帝的身后,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以后每日,我都要你受鞭刑五下,放心,不会危及你的性命,但是也足够让你半死不活的了。这样你才能乖乖待在我的军营里,既没有心思去传信给你的情郎,也没有心思出来乱跑,更没有心思——设计陷害少昊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保全自己?”
南乔抬起头,沉默的凝望着他,还和方才一模一样的表情,似乎根本没有把这刑罚放在心里,若有所思的、淡淡的睁眼。相比之下,她身边的应龙似乎更为着急,脸上表情难看的很,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向皇帝求情道:“君上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南乔姑娘毕竟是我们轩辕的人质,若是受伤只怕会失了做人质的价值,到时得不偿失,还请君上三思。”
黄帝不耐烦的看他一眼,“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对我们有用,每日五鞭又要不了她的命。蚩尤到时候还不是得乖乖就范?”
应龙被堵的语塞,无可奈何不再说话。黄帝淡淡扫他一眼,眼光又在南乔身上滞留了片刻——只要一看见她这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他就生气,蹙眉转身,少昊依旧立在那里,低眉敛目一言不发。黄帝冷笑一声,走到少昊面前道:“怎么样,被人出卖的感觉好不好受?”
“还好。”
“虽说是妖女坑害了你,到底外面这么多士兵看到你深夜不在帐中,而且,你也承认了你去的是涿鹿城,不算是无辜,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
少昊摇头,“没有。”
“我看你与蚩尤烛龙的私交甚好,也不适合带兵对敌。你可有意见?”
“没有。”
“既然如此,我罚你在回轩辕禁足一个月,没有我的诏令不许外出。”
少昊毫不迟疑,“是,儿臣明白。”
黄帝疲惫的用手按了按太阳,脸上戒备一齐卸下,深深的长叹了口气,声音如晚风般凄凉:“你走吧,我暂时不想见到你。”说着,冲少昊摆了摆手。
少昊心中突然莫名涌上一股酸楚——每次在他感到夫父君的苍老和脆弱时,他心中都会涌上这么一种感触。夫君苍老而孤单,孤单又苍老,终有一天,他也要临践王者之位,成为世间最孤单的人中的一个,不,其实从三年前起,他就已经是这样一个人了。
“夫君,我扶你回去。”少昊说着便上前揽住了黄帝的手臂。
黄帝微微一怔,本能的想要拒绝——哪怕是少昊小时候,他们都没有这样亲近过。可是在少昊挽住他手臂的刹那,他那颗原本坚硬无比的心突然的软了下来,到嘴的拒绝话语突然变得难以启齿,回首看了应龙一眼——应龙在看顾南乔顾不上他,于是最终点了点头,道:“你要送,就送吧。”
少昊微笑点头,“走吧。”
于是在回程的路上,所有没睡下的士兵都兴奋的过来观赏这出乎意料的一刻——世子竟然挽着君上的手臂在营中行走,实在是万年难得一见的奇景啊!众人啧啧称奇,也不免让黄帝有些尴尬,抬头只顾望那月色明媚,藏蓝的夜幕无比高远、无比宁静,连带着心情都好了几分。黄帝突然念及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从王宫中出来了,年轻时他还是惯于驰骋沙场的,只是后来做了轩辕君主,国家政事繁忙,又因为不再是当初年轻勇猛的皇子,便如此的蹉跎岁月,长年累月的耗在深宫之中,恍然发觉身边的少昊已经是他刚刚践位时的年纪,而自己——已经双鬓泛白了。
“你可别以为你送我回去,我就会不跟你计较这件事了。”黄帝的语气并不严厉,就宛如这世间万千父亲的口吻一般。
少昊笑,“我可不敢这样以为。我就是觉得,我和父君,很久都没有这样两个人独处过了。”
黄帝笑着点点头,道:“的确,你今日这般孝顺,也是难得。”
少昊望着黄帝欲言又止,黄帝皱起眉头道:“怎么了?有话就说,小小年纪怎么还学得这样老成起来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营帐门口,少昊停下脚步,顿了片刻,对黄帝建议道:“儿臣陪父君再走走?”
黄帝的笑意掩藏不住,眼角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喻示苍老的皱纹,点点头道:“好。”
于是二人略过营帐继续向前,晚风清爽,拂人面颊,远处涿鹿城门上的点点火光在漆黑的夜色中尤其清楚,仿佛开在暗夜的花,一点一点,沁人心脾。
“父君原谅,儿臣一直都算不上是个孝顺的人,也几乎没有可以让我孝顺的机会。只是随着儿臣一日日长大,将这人间的万象都经历一遍,生之欢欣、死之冰冷,热闹与孤单、权力和纯真,儿臣方才能真正体会——身为一个王者,有多么的不易。”少昊眼中星光点点,这是他第一次对他的父君敞开心扉,也是最后一次对他的父君敞开心扉,今夜过后,再没有这样好的晚风、再没有这样好的皎月,父君会因为权力对他更加戒备,而他也会为了保全自己而去悖逆他。
他们生而相像,是幸,也是不幸。
喜欢思归处请大家收藏:(321553.xyz)思归处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