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本已随风聚散,但终归可以留下一二分浅淡痕迹,供局中人感念回想,然而那些应该忘的、不应该忘的,,她全部都忘了,那些该记起的、不该记起的,她亦全部回想起了,天意弄人,竟是如此无情。
南乔空洞睁着双目,一双明眸因为哭泣而红肿,不再摇曳动人,泪水一从眼眶中渗出,便与周身的河水混合到了一处,飞快的冰冷下来,冻结成冰。她的苦痛、她的悲哀、她的愁怨,在这仿佛从天地胸膛中散出的寒冷相比,那样的微不足道,那样的不值一提,零落低微到尘埃中,被狠狠地踩碎蹂躏。她的泪水渐渐干涸,眼睛发涩,她却依旧执着地睁大双目,不知在执拗什么。
浮凉、浮凉、浮凉……她在心中不断呼唤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这个名字就像锋利的刀刃一般在她的身上划下一道道伤口,她很痛,但心中的悔恨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半分,她甚至觉得自己初见他时所遭的鞭打都无法抵偿他万分之一,她明明就、罪有应得……
南乔记起了……她便是那洞穴中沉睡的少女,虽然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那儿,也不知道她的面容为何与自己有些细微的不同,但是她清楚那就是她自己,而那个洞穴便在无妄之海下。浮凉是黄泉之主,想必也是天地为了约束她而设立的一个存在,这是他们天定的缘分,也是一切罪孽的开始。机缘巧合,浮凉在无妄之海下找到了她,天长日久的守在她身边,与她讲各种各样的事情,有时便只是安静看着熟睡中的她,不知过了多少年,她终于苏醒,一睁眼便看见他在身边,他欣喜的眼神和情不自禁扬起的嘴角,时至今日她还是能清晰的回想起来。她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他便绞尽脑汁的帮她,也不管上天会给她怎样的处罚。如他们所愿,他们终于逃了出去,却始终无法逃离命运的掌控——浮凉被天雷击中,神形消散,神魂被永远封在黄泉中,没有了神形,他便无法承受阳光,无法进入人世,只能永永远远,待在那个暗无天日的鬼魅之所,凭着一腔孤勇去抵御旷古的荒凉与冰冷。他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她的海阔天空……
她真的——看不起自己。
南乔合上眼,脑子里空荡荡一片,她不知这样残败的自己、这样卑微的自己还能去想些什么,那人世的花好月圆从来就不属于她,她在人世的每一份幸福都沾染了浮凉的血,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必然毫不犹豫的选择陪在他的身边,那是她的罪孽,她必须偿还……
南乔绝望的合上眼,她已经做好准备在这里死去,安安静静的,周围除了寂静的水声再也没有别的,一切都可结束,一切都可圆满……
“醒一醒。”朦胧中,她听见一个女声在叫她,微微集中精神,看清那女子的脸,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怎么了?”
“你甘心永远被埋葬在这里?”
“我是为了赎罪,没什么甘心不甘心的。”
女子微不可察的笑了一声,讥诮道:“这样轻易就赎罪了,我是说你太天真好还是说你投机取巧?”
“什么意思?”南乔不解。
“你想补偿浮凉,在这里做缩头乌龟就行了?他有没有一点实际的好处?你从黄泉逃走,他有多难过?你亏欠的人不仅有浮凉,还有蚩尤,他为了你滞留在黄泉,九黎怎么办?你为自己招惹了这么多风流冤债,还不赶紧想办法出去,在这逃避现实有什么用处。”
南乔羞愧无比,辩解道:“浮凉是你的冤家,不是我的。”
“我就是你,你便是我,有什么可争辩的?”
南乔无话可说,讷讷半晌,问道:“可是我怎么出去?”
女子明艳一笑,靠近她道:“只要你想出去,自然是可以的,毕竟你才是这里的主人。”
女子说完,化为一道虚烟融进了南乔的身体里,南乔呆愣了半晌,好不容易理解了眼前情景。可恨女子的话只说了一半,没有告诉她该如何出去,也未曾告诉她是谁。南乔细细叹了一声,终于睁开眸子,凝望着周身涌动着的碧蓝河水,默念道:“我想离开。”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脚渐渐恢复了力气,于是奋力的朝上游去,冰在快要触及她的一刹急速化开,就这样为她开了一条道。南乔从未这样感受过生之可贵,也从未这样急切的想要活着——她的死不会解决任何问题,伤心的还是伤心、孤独的还是孤独,执着的还是执着,她不应当再逃避,或许上天抹去她的记忆是为了给她一个从头来过的机会,但是已经铸成的过错却永远横亘在那里,成为一道显眼而丑陋的伤痕,好在她已经想起,好在一切都不算太晚,她还有机会去赎罪。
南乔浮出水面,刹那间,一湖的冰全部融化,仿佛春临大地万物复苏,她粲然一笑,眼前世界都亮了一亮,她的头发湿哒哒的披在背后,衣服也早已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一方曼妙曲线,在河的中心,宛如春之女神,美的没有丝毫烟火气。
蚩尤听到声响连忙抬头,看见南乔在水中央盈盈带笑,顿时脑中空白一片,呆呆与她对视——她是这样美丽,他从来就清楚,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可是他终究还是震撼于眼前的场景,她是这片昏暗天地中唯一的一片生机,她的美丽在这样的荒芜中显得那样耀眼,那样的明媚动人,他臣服在她的美丽之下,心甘情愿。
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那笑容如此真诚,却还是难以掩盖原本的神情——比如疲惫、比如绝望、比如赴死的决绝,她如阳光一般驱散了那些晦暗阴霾,一切终成过往……
南乔慢慢凫水过来,将手递给蚩尤,笑道:“拉我上去。”
蚩尤笑着点点头,一用劲把她拉了上来,南乔一下子被他揽入怀中,他的手臂将她紧紧围裹住,没有给她一点点放松的空间,她无奈的一笑,柔声细语道:“你害怕了?”
蚩尤奋力点头,沙哑道:“我以为你再不会……”
南乔掩住他的口,抬头潋滟一笑道:“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这不是上来了么?你要相信我,我不会甘心就这样无缘无故的死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许多日子没有过。”
蚩尤欣慰一笑,道:“对,我们还没有办成婚仪式呢。”
南乔脸上的笑意倏地滞了一滞,低头微笑没有回答,伸手在蚩尤的面颊上抚摸,上面犹有泪痕,南乔的心猛地一刺,强颜欢笑道:“怎么一个大男人为这点事情就哭了?”
蚩尤恨的拿手去捏南乔的两颊,“还不是因为你?你的事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事,为你哭我不觉得害臊。倒是你,怎么这样粗心大意?差点小命都丢了,还这么大言不惭。”
南乔心疼的为他把泪水全部擦干,一眼看见他的右手,红肿流血,不由大吃一惊,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事。”蚩尤说着便将右手背到身后去。
南乔把脸一沉,严肃道:“快说,不然我不理你了。”
“真没什么……就是刚刚河水结冰,我想把冰面砸开,却没想到那冰结的这样厚实,怎么砸都砸不开,就——这样了。”蚩尤刻意躲避着南乔的眼神,这神情,仿佛是一个孩子在给自己的母亲认错。
南乔心疼不已,捧起他的手轻轻吹着,一双眼睛盯在伤处,小声道:“还疼吗?”
蚩尤本以为她会说道自己一通,却没想如此温柔,一时有些不适应,呆滞了片刻后陡然欢喜起来,眉飞色舞道:“原本疼的,被你这么一吹,就不疼了。”
南乔把脸一红,见他这样没正经,故意啐道:“明明知道那冰砸不开还砸它做什么,这不是明摆着作践自己么?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也不能这样蛮来,下次不许了。”南乔顿了顿,拿眼角飞了一眼蚩尤,低头道:“不要让我担心。”
蚩尤强忍住笑,点头应道:“好,保证没有下次了。”
两人无声互相注视了一会儿,蚩尤忽然指着那束光道:“告诉你个好消息,那束光后面便是人世,我们可以直接出去。”
沉容有些愕然地望过去,那束光——不就是她在水底画出的阵法变化出来的吗?竟然真的可以通到人世,这样就太好了,她不用再为蚩尤发愁。蚩尤可以直接穿过这束光,回到人世、回到九黎,继续他原本光芒万丈的日子。
南乔斟酌了一下用词,笑道:“你怎么不先回去?”
“我在等你。”
南乔有些为难地抿了抿嘴唇,她不知该怎样对蚩尤解释她要留在这里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咒誓,更多的是因为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她不想让他伤心,可是这次,终究是难以避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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