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愁云惨淡,无人至。
近乎原始的怒气,在天地的胸膛间发出阵阵闷响,彷徨回荡,声声炸裂。时不时有银白的光束歪斜着劈下,犹如盘桓于天柱上的长蛇,摆尾吐信,直教人肝胆俱裂。怒意从天地四方澎湃而来,裹挟着冰寒的雨水和颤抖的风,在这片大地上肆虐哀嚎,粗暴地在少女的脸上扫荡。
少女的唇边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意,眼中却并无感情,像空旷的雪原,多一分少一点也没什么差别。只是双脚艰难地交替着,仿佛被一种执念牵引,不能停,也不想停。
突然间,风止雨住,一片死寂。
少女愣了愣,转身面对她身后的天地,抬眼却瞥见了不远处一朵血红的花,不由倒退两步,定了定神,方才仔细打量起那物——但见光华流转,如软玉宝石般,绝非平常花草。方才心中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那个让她恐惧的念头,看来是真的了。少女阖上双眼,右手有些犹疑似的抬起,凝滞了半刻,终还是抚上了面颊。
那是一道伤痕,不长、也不深,刚刚好渗出了这么点血,也刚刚好让她觉得疼。
少女微微皱眉,仰头对着天空,一双眼睛浓雾翻腾,分辨不出是惊恐、困惑,甚至是怨忿。
这便是对她的背叛的惩罚么?毁不灭之身,封初神之魂。不,可能都不止,不过暂时,她也猜不到有什么足以威胁她的,她活了太久太久,以致于对时间没有概念,更不会畏惧死亡。
恍惚中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晦暗冷寂的洞穴——那个诞生她、囚禁她、流放她的地方。那里没有光,没有生命,无论她睁眼闭眼都是一般模样,于是她选择沉睡,梦里繁花似锦,一息尚存。
大梦初醒,泪眼朦胧。
她早已忘了自己做了什么梦,只是这梦让她厌倦眼前的黑暗,她的生命无尽,不可能永远沉睡。她被众神遗忘,唯有造化本身——混沌还记得她。想到这里,少女冷笑一声,被记得又如何呢?
她逃离了洞穴,混沌就认定了她的背叛,既然如此,那她就背叛到底。
少女眼中的雾渐渐消散,显出几分澄澈的光来,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她一心想着自己的目的地,只得出个模糊的结论。
南方。
没错,温暖湿润的南方。
第一章
春风一吹,化开了整个冬天闭塞的脉搏,云变轻风变软,天变淡水变清。
大好时光不可辜负,冬天习惯窝在家里的人们也纷纷走出来,使劲嗅一嗅这温情脉脉的空气。于是一点一滴的,凌河镇变得愈发热闹起来,醉春楼的生意也终于起死回生,客人一波接着一波,本地的、外地的,但凡要吃饭住店,醉春楼便有本事把他招到店里来。
要说有什么本事,说来说去,左不过两点。最紧要的,醉春楼处在凌河镇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上,行车赶路的人最图的不就是“方便”二字,走过来见着这么一家店,心里已然动摇了六七分了。剩下的三四分,靠的就是醉春楼远近闻名的好酒——晨雪酿,别家模仿不来,自然也抢不了他家的生意。
生意好虽说是件好事,但可忙坏了他家的伙计。醉春楼的掌柜不知是为了省钱呢还是为了充分压榨自己手底下的人,只雇了三个伙计,哪怕是短工也没见他招一个。今天形式更是严峻,其中一个有事不在店里,只剩下东宝和四儿两个忙里忙外,从早上到现在连口热饭也没吃上。
四儿张大嘴打了个哈欠,从厨子那接过一碗鱼汤并几个馍馍,两腿划着到当中那一桌客人面前,“啪”地把东西放下,又小跑至厨房,顺便瞥一眼外面那碧蓝的天,心里暗忿自己如此年轻却要呆在这给人端茶送水。
不过抱怨归抱怨,谁叫他没遇着个有钱的爹娘呢?他内心还是很感激掌柜的给了他这么份工作的,只不过不肯承认罢了。
“这菜烧的咸了。”四儿捻起刚出锅的青菜尝了一尝,眉头一皱下此判语。厨子胖三听见,“哼”了一声,不服气道:“就你嘴刁。”
很遗憾的是,四儿压根没听他的辩解,已经一溜烟跑出去传菜了,留胖三一人在原地爆炸。
“今天人也太多了!”东宝边收拾残桌边悄悄跟四儿说话。
“都是来看花魁斗艳的,晚上一个个都拥到淩河那儿去了,咱们也能喘口气儿。”四儿扫视全场,十之八九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竟没有一个看的顺眼的,不过呢有的锦衣华服,有的粗布麻衣,有没有钱倒是一眼望到底。
“咱们去不去?”东宝早已蠢蠢欲动了。
“去啊,为什么不去?”这难得一见的大热闹,他可不想白白浪费了。
*
这所谓花魁斗艳,指的便是朝花楼的头牌和玲珑阁的头牌之间非要争个高低,胜的那一方从此自是不必说——财源滚滚生意兴隆。输的那一方呢,姑娘掉价是肯定的,客人也会变少。这朝花楼的头牌刚来不久,尚没人见过,据说天姿国色、倾国倾城,性子也娇矜些,一来就下了战书,定要把自己的第一次露面放到这场比试中。如此神秘,吊着大家的胃口,也不知是怎样的一位美人儿。
到了晚间果然没人,东宝和四儿换了身衣服,一人提溜着一葫芦晨雪酿朝淩河岸边去。淩河是赤水的一条分支,在镇子的外围。有句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淩河带来的可不仅是丰沛的水源和方便的水路,还有从不同地方流过来的地域文化,让凌河镇这个小地方能不断保持它的新鲜和流动。
行至河岸,有人放出金乌,照的一草一木皆分明无比。激动的男人把舞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逼得东宝和四儿只能待在最外圈勉强瞥几眼,根本看不清两位姑娘的花容月貌。只可辨出一人青衣一人着粉,据前面的人说,青衣女便是那新来的朝花楼的头牌。
比赛总共有三轮,分别是琴艺、歌艺和舞技,每个观众手中都有一支鲜花,待三轮比试结束后,观众就将手中的花儿放到自己心仪的姑娘面前,花多者胜。这样的规制倒也公平合理。
“东宝,”四儿拉过在一旁拼命踮脚尖眼睛都要瞪出来的同伴,“我去那棵柳树下喝酒去了,你慢慢看吧。”
“啊?你说什么?”东宝把耳朵凑过来,眼睛半眯,这里实在是太吵,他压根儿没听清四儿的话。
四儿翻个白眼,用手在东宝的头上敲了一记,便离了人群,坐在树下喝起酒来。闭上眼,清风阵阵,花香混着水汽直钻到他的鼻子里,还有这诱人的酒香,清冽甘醇。每年冬天,凡是下雪的日子,他们都要摸着黑起床,伴着晨曦采下树枝间干净的积雪,储存着,待梅花盛放,再把梅花研碎了撒进去,用来制备这晨雪酿。每年最多只得三坛,因而格外名贵。掌柜的心好,倒也许他们一人一葫芦。
“我被姑娘的酒香熏得难受,不知能否讨一口喝?”
四儿听到一阵好听的男声,遂睁开了眼睛,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并没有什么女子,便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你……跟我说话?”
男子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俊美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然呢?”
四儿干咳两声,避开他的目光,“你眼神怕是不太好,我一个大男人你也能看错。”一边抄了身边的酒葫芦递给他,叮嘱道:“只能喝一口,我这酒可名贵了。”
对方接过酒,却不急着送进嘴里,而是放在鼻边闻了闻,已觉甘冽异常,一口下肚,世间诸多纷扰杂乱仿佛都被洗涤而尽,只留下白茫茫的雪原和数枝梅花,除了干净还是干净。
“这是晨雪酿?”他在四儿的身边坐下,倚着树,把酒递还给他。
“没想到你还挺有眼力见的嘛,”四儿笑着夸道。
男子被这称不上夸赞的夸赞弄得有些无奈,“敢问姑娘……”忽然感到身边传来两道怨念的目光,便忙改了口,带点戏谑的口吻,“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四儿满意的点点头,这人也不算是个榆木脑袋,“我叫四儿。”
“四儿?”男子有些困惑地看着他,语调上扬,明显是觉得这名字太简陋了。
“我是醉春楼的伙计,店里算上掌柜总共就四个人,我来得最晚,就叫四儿了。你呢?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犹豫了半刻,一双眼睛盯着四儿看了好久,似乎确定了他不会有什么意图后,才低声道:“我叫烛龙。”
四儿震了震,手中的酒葫芦也落了地,只觉脑袋里嗡嗡直响,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此话当真?”
烛龙看着他这幅样子倒觉得有趣,不由嘴角扬了扬,“当真。”
“天哪!”四儿直起身子,一会儿扯着他的袖子,一会儿拉拉他的头发,“你闭上眼睛。”
烛龙不知他想干什么,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耐着性子问道:“为什么?”
“大家都说你睁眼就是白天,闭眼就是黑夜,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四儿专心地摆弄着烛龙的头发,心想着应该会很值钱,再不济也是救人的良药,这么着就很想拔下来几根,可是又怕他发火,到时候自己小命不保,不划算呐。
“当然是假的了,若是这样,那岂不是我眨眼就要变天?”男子的神色突然暗了下来,眼神直勾勾的,却不知道在看哪里,“不过今天,是真的要变天了。”
四儿心中一紧,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烛龙的话像是在暗示什么,他不清楚,但不知为何有一种隐秘的预感,“要出事了么?”
烛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说了句“好好待在这”便离开了,四儿本想追上去,无奈烛龙化作一团迷雾,消散在这淩河岸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四儿只觉得心中那份预感越来越强烈,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整个人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一脚深一脚浅的,站也站不稳。勉强靠在树干上深呼几口气,脑袋渐渐清明了,便朝人群跑过去,一把拽住正在兴头上的东宝,“快走。”一言未了便拉住东宝狂奔。
“怎么了?”东宝被四儿的阵势吓到,战战兢兢地问。
四儿摇摇头,咬牙道:“我不敢乱说,总之,我们先回去看看。”
*
整个醉春楼被浸泡在浓郁的黑暗里,没有一丝烛火的光辉,门户紧闭,一点也不像个人来人往的客栈,倒像是——坟场。
四儿和东宝忙闯进去,东宝一脚踢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吓得哇哇大叫,跌坐在地,四儿赶紧把蜡烛点上,屋子顿时亮堂起来,眼前的情景却让他们一辈子也忘不掉。
掌柜躺在醉春楼的地上,奄奄一息,嘴巴大幅度地开阖着,像濒死的鱼儿,全身上下只有脖子一处伤,身下一大滩鲜血,与黑黢黢的土地衬起来,红得扎眼。
两人早已红了眼眶,跪在掌柜的面前,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已经有些冰凉了。四儿一边忍着眼泪一边不停地对着掌柜的手哈气,好像手暖了,人就不会死。
掌柜拼着最后一丝气力隙开双眼,他知道这两个孩子会回来的,至于天宝,他大概是见不到了。他不害怕死,但他放心不下这几个孩子。“别哭……四儿……我给你……下的……幻化之术……怕是维持……不住了。”
四儿摇着脑袋,泪水也跟着洒下来,“是谁干的?”
“不要……报仇……”掌柜猛地咳嗽几声,“我房间里……有钱……你们拿去……过日子。”
“不要再……待在这儿了……不安全。”
掌柜说完这句,平静地阖上了双眼,唇边还留有淡淡的笑意,或许是因为心愿已了,或许是因为终于从这个繁杂的世界中解脱,谁也不得而知。他的尸首缓缓退化,显出原身来,他本是青丘一只普通的狐狸,受命在此,这么多年,也没有辱没了自己。
“我要把老大送回青丘。”四儿的声音少了男儿的粗犷,轻轻脆脆的很好听,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子,娇小玲珑,长发如缎,一双眼睛如秋水般剔透,皮肤像高山雪般晶莹,虽谈不上艳丽,却清丽脱俗,不落凡尘。
三年前,她来到凌河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只是出于本能地想要逃离某个地方,便漫无目的地走着,饥肠辘辘,无处可去,幸好有掌柜收留了她,还给了她一份工作。掌柜说,她一个女孩子太不方便,就将她化成了男子。她高兴极了,对着水中倒影照了又照,当时她就觉得,掌柜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人。
东宝见四儿想事情想得出神,便伸手在她的肩上轻拍了两下。这么久以来,四儿都以男人的形象在他眼前晃悠,以致他差点忘记四儿是个小姑娘,这么一来,不觉身上的责任又重了些,报仇固然重要,但更要照顾好这个妹妹,否则怎么对得起掌柜的在天之灵。
“等天宝回来,我们一起去。”东宝轻声安慰道。
“你去掌柜房里,把他的贴身之物都拿下来。”四儿边说边往柴房里去。他们经营客栈,柴房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杂物,她要去寻个木盒子当做棺椁。
东宝答应了一声便上楼去了,一路把蜡烛都给点亮。上了楼左拐走到底便是掌柜的房间,开门一看,东宝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床上的被子被掀翻在地,床板也被撬开,储物用的各色盒子被打开后凌乱地丢弃在地上,衣柜门大敞,真是半点下脚之处都没有。东宝皱皱眉,只好把四儿也喊上来。
四儿抱着一个木盒子,并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早就料到会这样,一言不发地就开始整理掌柜的遗物。先剪了一块被子铺在盒子的底部,接着把掌柜的狐狸原身放了进去。“这是老大最爱的玉,这是一小瓶晨雪酿,这是老大舍不得穿的儒罗……”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犹豫再三,东宝还是问出了口。
四儿抬眸,深深地望到东宝的眼里去,两人僵持着,像一场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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