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诧异之色在浮凉面上闪过,这小姑娘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浮凉耐着性子笑道:“如何武断?”
“此人明明功过相抵,为何不能转世?”
“功过相抵?”浮凉不由哂笑一声,不屑道:“他是自杀,自杀是为天道所不许的。再说了,我何时说过不让他转世?”
南乔迷惑道:“你不是要罚他入黄泉么?”
“不过待上一段时间而已,时间一到,自然会放他出来。”浮凉无奈叹口气,皱眉道:“你怎么对我定刑判罪还有兴趣?”
“啊?”南乔有些尴尬地笑笑,道:“我就是想起了前事。”犹豫了片刻,又试探问道:“四年前应该有个叫胡椐的青丘狐狸来过这儿,你可记得?”
“不记得。”浮凉冷漠道。
“想来也是。”南乔有些尴尬地点点头,但又不死心继续问道:“能不能帮我查一查?”
浮凉轻哼一声,随后一把将南乔拉入怀中,用头抵着她的头,暧昧笑道:“你使唤我倒是使唤的很习惯嘛。”
阶下一众鬼差虽然蒙面,却也能清清楚楚望见自己君上的所行所止,虽是不识风情,也觉得此举太过扎眼,一时全都背过身去,不知还要不要继续定刑量罪。
南乔不知所措地向四处张望了一番,想要把浮凉推开,可惜她的力气完全不能和浮凉相比,只得推阻道:“你先放我下来。”
浮凉摇头笑道:“我若是不放呢?”
“那便随你吧。”南乔早已经习惯了此人的怪异行径,她越抗拒,他便会越得寸进尺。如此倒不如放弃挣扎的好。
果真,浮凉愣了一愣,有些失望地将头偏离她远些,百无聊赖道:“说吧,你为什么要查他?”
“他便是在人世救助我的那个掌柜。”虽然表面上是醉春楼的掌柜,其真实身份却是青丘的眼线,身份和刚刚那人何其相似,相似的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往事。
浮凉默默了一会儿,拍拍南乔的背示意她起身,面无表情道:“知道了。”
*
其间又过了三四日,春意更甚,朝暮晦明皆是一派和暖气象,花朵开的愈加繁盛炽烈,将枝叶都压得低垂下来。暖阳融融,哪怕是透过密实的叶片也依旧能感受其余温,春气荡漾在仲春的光耀里,沉浮在地表花香、泥土香、草香的温润气脉里,飘散在风多情的低吟声中,无比惬意、无比欢欣。沉睡了多日的商几终于在春气的拱照下回转,微微隙开双眼,便发现老友句芒趴在自己的床边酣睡。商几目光沉沉望着句芒,不忍打扰他的休息,想必这几日为了照顾自己他也是累坏了,商几突然有种欲哭的冲动——死而复生,能无感乎?
黄泉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身上的每一处伤痕似乎都在牵扯着他的神经——即便已经治愈、即便已经完好如初,但疼痛的感觉还是萦绕不散,像鬼魅一般,死死盘曲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记得这些痛楚,他的脑子同样记得——这里、那里……几乎是全身,都有被尖刺扎进皮肉的痕迹,而在腹部,则是整整地被开了一个血洞,血液喷涌不绝,生命流逝不止——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的,他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牢笼中,伴着耻辱、遗憾、委屈和不甘,那样悲惨地死去,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人世间的太阳,见不到自己生命中这些重要的人……一滴泪从商几浑浊的眼角滚落,突然发现自己当初甘愿赴死的决定是多么幼稚——当他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时,他才真正感受到,自己对人世是有多么深的执念……
然而若是再给他一次选择的几乎,他依然会想和南乔共进退,那孩子——实在是太让人心疼了。
商几思及南乔,心中无比酸楚,是啊,南乔还在黄泉中——他被藤蔓贯穿之后便再没有了意识,因而也不晓得后来发生了什么,甚至连自己如何到了人世都不记得。冥王那么冷酷的神,一定不会白白放他一条生路,一定是拿他的性命威胁南乔做了一些事情。
想到这里,商几不由恐慌,他轻轻唤道:“句芒。”
句芒惊醒,呆呆望着他,似乎有些难以置信,随后一把抱住商几,兴奋道:“你终于醒了!”又呼喊道:“白露白霜,你们师傅醒了。”
白露白霜正在熬药,一听到声音连忙赶了过来,见到睁眼的商几,顿时两对眼睛齐齐落泪,哗啦哗啦如连珠串般,上前紧紧抱住师傅哽咽道:“师傅你终于醒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商几安慰地拍了拍白露白霜的小脑袋,因为前番受伤又接连昏睡了几日,导致手脚都不太灵便,触到他们软软的头发丝儿顿时语气也温柔些,道:“这几天有没有乖乖的?没出去闯祸吧?”
白露白霜可怜巴巴地擦了擦眼泪,摇头道:“师傅放心吧,我们这几天可乖巧了呢!只在固定时辰出去引渡亡灵。”
商几满意地点点头,问道:“南乔姑娘有没有回来?”
白露白霜彼此对视一眼,讪讪道:“我们只发现了师傅你一个人,各处也去找过了,确实没有南乔姐姐的身影。”
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不甘心地想要问一问,商几苦笑一声,道:“有没有去和蚩尤说过?”
“我让他们去了。”这回是句芒接话。
商几点点头,道:“蚩尤是什么反应?想必是派了不少人去找吧。”
句芒叹息一声道:“你猜对了。蚩尤急的是不得了,只是一直也没有什么线索。本来他也想来这里等着,只是最近他事情比较多,也就不能过来了。说一等你醒来便要派人去通知他。”句芒忙对两个小童吩咐道:“你们快去,就说师傅醒了。”
白露白霜应声而去,句芒呆呆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半晌方拭了拭眼角的泪水,转头对商几笑道:“他们走了,药就没人煎了,我去看着,你再休息一会儿。”
“好。”商几笑道,刚才那一幕落在他的眼里,心中亦不好受。他知道句芒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他,因为高兴、因为羞愧、因为胆怯,他也一样,他也需要一点时间去重新适应这个世界——去了黄泉一趟,感觉自己的整个灵魂都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沼泽,拼命地将他吞噬消化,几乎磨灭了他心中那些温暖的感触——比如希望,比如生的勇气。
商几胡乱思想了一会儿,他不敢闭眼,一旦闭眼,那些可怕的场景又会重现,将他重新推入沼泽中,他睁着眼睛,珍惜着、感怀着、体味着这来之不易的新生,屋外飞鸟鸣声啾啾、阳光如绒毛般细碎温暖,花朵红艳、绿草鲜嫩,年年复始,年年重现,却从来没有如此感激。
不知过了多久,句芒推门进来,见他眼睛对着窗外,面容分外的平静安详,不由欣慰一笑,把药随手搁置在桌上,去把窗格支起,阳光投射进来,虽然只是鳞片般的无数细小碎光,却仿佛让整个屋子都更加亮堂了些,温暖亦如是。他走过来,笑道:“外面那些树长势太好,我今天帮你修一修,不然把阳光都遮掉了。”
商几莞尔道:“多谢你。”
“和我就不要客气了。”
句芒将商几扶起,给他在背后加了一个软枕,又把药丸拿过来,先拭了拭温度,觉得合适,方才一点一点送进商几的嘴里。
“这是什么药?”商几好奇道。
“帮助你恢复元气的药。”句芒低垂着眼眸,顿了顿,又道:“你损耗了不少元气,必须得补一补,不然如何应劫?”
商几将药吞了下去,笑道:“我本来以为,这次我是真的死定了。”
“别胡说。”句芒制止他道:“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商几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涣散道:“句芒,你说我,我这一副残躯——从婴孩变为垂暮老者,再从垂暮老者变为婴孩,周而复始,究竟有什么意思?难道新的轮回会比之前更有意思?”
句芒默默望着他,听他说完这段话,以前商几从来不会对自己的生命感到质疑,现在……句芒指了指外面的春花,道:“那花也是周而复始,每年重复开落,我们还不是觉得很美?”
商几有些疲惫地笑笑,没有说话。
“再说我吧,我是春神,春亦是一年一度,同样周而复始。”
商几微笑点头。
“天地之所以创设了你的存在,自然有他的意义,你是引渡神,因此需要体验人生之苦,你自己有所领悟才会有慈悲之心,你比我们所有神都更贴近人,贴近人,你自然也容易拥有人的感情,这是别的神不具备的。”
商几拍了拍老友的肩,点头笑道:“行了,我知道你是劝我,我这性命也算是捡回来的,定然好好握在手里,不再想那些虚妄之事。”
“这才是正理。”句芒放心道。
两人彼此看顾一眼,终于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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