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夜里，星辰黯淡无光，万家灯火亦归于消寂之时，昌意公子的幕僚崇满悄悄的从家中密道出了若水城，提着一盏烛火幽暗的提灯，步履轻快而不急迫，面容亦很镇定。待出城后，长吁一气，便朝青丘飞去。

　　他并没有背叛昌意，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是青丘涂山家的人。潜伏在若水城，是先王下达的指令，这个新任的族长，他还没来得及见过，有什么事情也都是暗地里派人吩咐他。今日突然召他觐见，倒让崇满有些惊讶。

　　来到府外，焦虚早早的等在那里迎接，两人见礼过，焦虚带他去嘉辰殿面见新主。他和焦虚也算得上是老朋友，故人相见难免唏嘘感慨，如今焦虚位高权重，但精神却不如以前健硕，从前风华正茂的少年已经渐渐生出白发，眼睛不再明亮，身躯亦不再笔直，脸上都是难以掩饰的疲态，崇满见老友如此，不由亦联想到自己，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你老了许多。”崇满叹气道。

　　焦虚淡淡一笑，不甚在意道：“在其位，谋其政。我若还像以前那么清闲，那自然是老的慢些。”

　　崇满赞同的点点头，抬手抚上自己的发间，笑道：“其实我也老了。话说咱们好像是前后脚进的涂山府，后来我被派去若水城，许久才得见一次。如此漫长岁月，竟将你我都拖老了。”

　　焦虚记起年少往事，眼中不由流露出向往之色，忽觉往事如烟，眼下自己踏着的这片土地，与当年已是大不相同，就连头顶上的这片天空，亦不知换了多少个来回了，于是怅然笑道：“记得上次见面还是五六年前的事儿，我还不过是二公子的侍从，这一转眼真是风云变幻，人生无常。二公子做了青丘的族长，我则成了涂山府的管家。”

　　“而我，百年如一日，依旧待在若水城那个地方。”崇满忙接话道。

　　焦虚心疼的拍拍老友的手背，望着夜空道：“你的确是辛苦了。待族长的大业完成，你也可得自由。”

　　崇满愕然，问道：“什么大业？”

　　“没什么，进去吧。”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嘉辰殿的门口，崇满微微迟疑了片刻，深深望了焦虚一眼便提步而入，侍者将门紧紧关上。崇满深吸一口气，用余光瞥那人，大概摸清楚他的位置便拜倒在地，道：“臣崇满参见族长大人。”

　　面前的清雅少年亲手将他扶起，崇满心中微微震颤，壮着胆子看了涂山辉一眼，他在青丘的日子本就少，来了一般也只是见先主，因此这位甚少在人前露面的二少爷涂山辉，他似乎只遥遥望见过两次，模样不甚清晰。当看到自己的新主子如此年轻，又生的这般唇红齿白，眉目秀雅时，不由微吃一惊。说实话，单看涂山辉的容貌，只会觉得他是一个极温柔的人，当时从大公子手上硬生生夺下青丘的智谋和决断，还让他以为其长相亦是十分的刚毅。今日一见，虽有诧异，但恍惚间又觉他身上的温柔竟与智谋决断如此的相得益彰，仿佛，唯有这般长相才配得上他。

　　崇满急急垂下眼帘，请罪道：“臣未能参加族长的接任大典，实在是臣平生之憾，请族长治罪。”

　　涂山辉淡淡一笑，因为是深夜，他不过穿着一件单衣，外披一件阔袍，益发显得形容单薄，眉目如画。他逶迤回到座位上，道：“卿实在过谦了。你的身份特殊，自然无法参加我的接任大典，我又怎会怪罪于你？”

　　崇满揖了一揖，道：“族长宽宏大量，臣感激不尽。不知族长命臣前来，所为何事？”

　　涂山辉指了指左边的位置，道：“卿坐下，咱们慢慢聊。”

　　“是。”崇满依言坐下，垂眸等待对方发话。

　　“若水城最近如何？”

　　“最近日子比较太平，九黎与轩辕相安无事，若水自然也没什么事。昌意每日也都一样，吃吃玩玩，处理一点城内的琐事，不过族长吩咐我要好好练兵，我也不敢拖怠，每日都会亲自去军营巡视一圈。”

　　涂山辉点点头，问道：“那现在若水城兵力如何？”

　　“应该可以赶上九黎士兵的战力了吧。”崇满寻思了一下道。

　　“很好，”涂山辉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就给轩辕和九黎找些事情做。”

　　崇满闻言不禁有些愕然，仔细推敲了一下涂山辉的意思，难以置信道：“族长是要轩辕和九黎开战？”

　　“是。”

　　“可是开战，对我们青丘有何好处？若是又向上次一般，青丘白白卷入战火之中，那不就糟糕了？”崇满不解道。

　　涂山辉闭目静默了半晌，弄得崇满心中有些惴惴——莫不是自己说错了话惹族长生气了？应当不至于呀。

　　“我们若不去损耗两国的战力，青丘便会沦为他们的附庸，唯有他们斗得死去活来，青丘才能长久安存。”涂山辉睁开眼，娓娓道，“到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青丘才可成为最大的赢家。”

　　这便是焦虚口中的大业吗？崇满不禁呆愣住。当初先主安排他潜伏在若水城，不过是想探听对面的消息，保青丘平安罢了。没想到……没想到涂山辉的野心竟然远远非此，他要的不仅是青丘，而是整个四海八荒。崇满忍不住觉得后怕，轩辕、九黎、神农，三国鼎立已经相当稳固，青丘要凭自己的一芥之地搅弄风云，这便是一场赌啊，胜则天下归顺，无上尊荣，败则……连这一芥之地都不再守得住了……

　　涂山辉见崇满不语，冷笑道：“我涂山辉为人，赢则全赢，败则全败，在我眼中绝无什么苟且偷生之法，苟延残喘之术。你若是不愿意，乘早跟我说明了也好。”

　　崇满不可思议的望着眼前这人，忽然觉得无比佩服，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志向，又加上他的手段——他是再清楚不过了，既然如此，陪他疯一疯又有何妨！

　　“臣誓死跟随族长，若有异心，头顶生疮、脚下流脓，死无葬身之地！”崇满抱拳慷慨道。

　　涂山辉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胳膊，两人相视一笑。崇满道：“只是现在时局平稳，就像我们想让他们打仗，也找不出个由头来呀。”

　　“找不出，咱们就给他制造一个，你在若水城待了那么多年，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

　　崇满一听，为了不让族长失望，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但还是没有什么线索，只好报赧笑道：“还请族长指点，臣乃愚钝之人，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了。”

　　涂山辉无所谓的笑笑，问他道：“我记得，三国都彼此交换过人质，而九黎交给轩辕的人质，正好就在若水，是不是？”

　　被涂山辉一提，崇满也想起了这事，不过此事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了，不知提他来作甚，便问道：“族长不妨说明白些。”

　　“三国互相交换的人质，必须是君王的亲信或是亲人。九黎的那个——若我记得没错，应当是叫诤铎，他原本是蚩尤的宠臣。你想想看，从宠臣到人质，这中间的差距是有多大？激起的怨愤又会有多深？诤铎久居若水城，必是心有不忿，心心念念想要回归九黎。你安排个手下去试探试探他，看看他是否有反意。如果他想要回去，你就悄悄的把他放出去，但千万不能你自己出面。”涂山辉从容笑道，看着面前的崇满眼睛被惊讶和叹服占据，便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听明白了么？”

　　那崇满已经倾倒于涂山辉的智谋手段之下，猛地一下回过神来，神采奕奕道：“臣听明白了。那个人质确实叫诤铎，虽然昌意好吃好喝的供养着他，但臣能看得出来他心里不畅意，所以此举，臣有把握。”

　　涂山辉笑道：“如此最好。到时候，你的那个属下就给他提主意——诤铎不是想回九黎吗？如何让九黎重新接纳他？那必然是立功。你的属下也要流露出反意，如此两人一拍即合，便可暗自约定何时攻城，如何配合。你那属下等诤铎攻过来便打开城门，昌意必败无疑。你护着昌意逃走，怂恿他带兵夺回若水。按照昌意的性子，定然咽不下这口气，你便鼓励他乘军士们士气高昂之时一鼓作气南下九黎。”涂山辉一次说了这么多话，不由觉得口渴，拿起案上的茶畅快喝了一口，方觉喉咙处的干涩消减了好些，便定定望着崇满嘱咐道：“昌意带兵作战，还得多麻烦卿看顾，不然他愣头愣脑的，哪里是九黎军的对手。”

　　崇满听得入了迷，竟连涂山辉何时讲完的都没有注意到——实在是高妙手法，硬生生的将眼前的和平局面打破，又不至于因战火到青丘身上，实在让他佩服！崇满认真点了点头，对涂山辉允诺道：“族长用心良苦，臣定然也不辱使命！臣这就回去，请族长静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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