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上的夜色分外浓稠。
远处若水城楼上有火光一二,杳若疏星。天上一枚冰轮,不甚明亮,微末的光华带着夜露的凉意,凝成一弯清冷的泉水,泼洒在这万千哀草之上,再混进若水中,激起粼粼波纹,恍然如碎金玉屑一般。
少昊在帐中握笔筹划,脑中思想却无法集中,心里突跳不安,忽有一阵阴风穿帐而过,将两支蜡烛全都熄灭了,不由愣住,既觉诡异,更气自己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一点意志都随烛火熄灭了,索性放下手中笔卷,背手踱到帐外,静静望着天上清冷皓月,不由也被渲染的悲凉起来。
他突然忆起自己的年少,正是意气生发以为天下尽在我手的好年纪,被父君生生送去九夷那个荒芜之地,天天面对着一群豺狼虎豹,凭着自己瘦小的身躯和不甚熟练的法术存活了下来。有什么吃什么,野菜水果甚至是把那些凶兽杀来吃。他那时觉得世道不公,为什么他和弟弟们都是父君的儿子,他便要过这般朝不保夕的日子,弟弟们却能在母妃和父君的陪伴下长大,想家想到伤心处,便会独自在某处抹眼泪。
他只能安慰自己,父君是想好好锻炼他才将他送到这里来的。后有使臣到九夷来,见到他还活着那般震惊的表情,连话都说不出,他突然就明白了,父君其实是不希望他活在这个世上的,他违背了父君的期望。他母妃的家族一直擅于征战,这是父君要娶母妃的原因,也是要防着他的原因。只要他活着,方雷氏便永远都是他的后盾,父君若想动用方雷氏的力量,就必须立他为世子,而解除这个麻烦最好的办法,便是除掉他。
当然了,父君把他只身送到九夷来方雷氏不可能不管不顾,他们暗中保护着他,确保他不会受伤的同时又让他得到充分的历练,成长的比所有弟弟都更强健、机敏,还有一颗对万物生灵的敬畏之心。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少昊微微叹了口气,思绪转到眼前,见几个军士匆匆往茅厕的方向跑,不禁有些狐疑,唤住一个问道:“出了什么事?”
“见过将军,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拉肚子。”那军士表情痛苦道。
“好了,快去吧。”少昊看他急切的样子,也不好多问什么。
缓缓踱步,打算到军士们的营帐中巡视一圈,,却遥遥望见几个小兵猫着腰朝他的帅帐中去,少昊赶忙将自己隐藏起来,小心跟在后面看他们想做什么。只见那几人小声交头接耳了几句,将他的帅帐团团围住,接着一齐冲向帐内,大概是见人不在,又分头去找他的踪迹。少昊不由背脊生凉,心中腾起怒意,想不到自己的军中还有别人安插下的奸细,想乘机结果他,若非老天保佑,今天能不能险里还生还真是一个未知数。
少昊小心跟在其中一个小兵的身后,乘对方不注意在他的肩头击了一下,那人昏厥过去,少昊把他拖到一处灯火通明的营帐内,对着营中诸人做个一个噤声的手势,众兵愕然对视,心中虽有无限困惑但也只能默默帮主帅架起那个昏厥的小兵。
“把他的手脚捆起来,嘴里塞上布,身上的武器也给我收了。”少昊小声吩咐道。
众人依言。少昊往床上一坐,见他们脸色都有些苍白,不由问道:“你们怎么了?饭没吃饱?”
“谢主帅关心。我们无事,只是拉肚子有些厉害。”
“你们究竟吃了些什么?”少昊已经发觉了今晚的异常,不可能是偶然,必定是某人设下的局。
“也没什么,就是和前几日一样,米饭、野菜,还有几只鸡。”那人声音渐低,白日少昊的反应他们还没忘记呢。
“鸡?”少昊眉头一锁,心中突然有了些眉目,对其中一人道:“去把今天送鸡给我的那人喊来,我有话问他。”
那人领命而去,不多时把那人喊来,那人胆战心惊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求主帅恕罪,小的已经知道错了。”
少昊不耐烦的将手一挥道:“上前来说话,声音小些,我有话问你。”
那人抬头看了一眼少昊的神情,见他眉头深锁似有焦心之事,应该不是专门来寻他麻烦的。
“看什么,还不快些过来。”
那人赶忙应了一声走到少昊面前来,弓腰道:“主帅要问什么?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今天叫你去把钱送给那几个百姓,你去了吗?”
“去了。他们说自己家里是卖鸡的,住在城东,我到城东找遍了都没见到他们,也就没办法给钱了。”
找不到……少昊不由冷笑一声,心里已经大概猜到是谁安排的这些事。突然毫无征兆的,外面冲进来一大堆刺客,帐中诸人毫无防备全被杀死,少昊拔剑与之对敌,无奈对方人数太多,且都是剑术高人,少昊只好使个假式卖个破绽,将自己周身十余人尽皆屠戮,剑气将刺客们弹开,少昊飞身跳出营帐,只一瞬就消失在众人视线里。刺客们只好将剑收起,回去向昌意复命。
夜色清冷,长剑生寒。
*
“什么?跑掉了?”昌意听完手下的回报,只觉气血上涌,不由用手狠狠的砸了一下墙壁。
“是。”刺客低头道:“少昊武功不是我等可以与之对敌的,我们已经尽力了。”
“尽力?”昌意冷笑,质问道:“你们这么多人都抵不上他一个?是他太强了还是你们根本就是一群废物!”
刺客紧紧抿住嘴唇,脸上羞愧忿恨交杂,刺杀这种事本来就是有风险的,他若有本事自己去便是!
“我养了一群废物!你们就是废物!”昌意啐道。
刺客抬头死死盯住昌意,眼底的愤怒就快溢了出来,恨不得下一秒就拔剑将昌意杀了,反正他与少昊不同,杀他绝对要容易的多,到时拿着他的项上人头去投奔少昊,必能功成名就,不用再留在这里受气。
那刺客这样想着,右手慢慢按住了剑鞘,不知何时就会拔出刺向昌意。昌意却没有注意到,嘲笑他道:“哎呦,眼神这么凶啊?我看你武功不怎么样,瞪人的功夫却不错……”话未说完,只见一道银光在眼前闪过过,反应过来时,一把长剑已经被钉在了墙上,刺客也已经瘫倒在地,身下一滩鲜血。
昌意双腿已软,猛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就死在了他的剑下,心悸不已,向后退了几步瘫坐在椅子上,眼珠子动也不动。
“公子你这暴躁的性格,什么时候可以改改?”崇满走进来,摇头叹息道。
昌意赶忙拉住他的手,双眼中突然出现了光亮,问道:“是你救了我?”
崇满点头。
“今日救命之恩,我昌意永志不忘,待我登上……”崇满忙掩住他的口,无奈笑道:“公子觉得现在说这些,有意义?”
昌意呆住,脸上的惊喜之色突然转变为了失落,双手垂下,微微一哂道:“我知道,你也看不起我对不对?你也觉得我没机会登临君位的对不对!”
崇满静默不言,待他情绪回转过来一些后方才开口道:“不管公子能否成为最后的赢家,我崇满都不会离你而去。只是我敢断言,若公子一直这般心胸狭隘、不能容人,那就真的是没有机会了。”
昌意没有作答,一张和少昊有五六分相似的脸隐没在黑暗里,叫人猜不出是什么神情。崇满也不着急,便在一旁静静等着。
“内兄所言,我必铭记在心。”
崇满摇摇头,语重心长道:“我之前说过,少昊治军严,公子便以宽待之。然而少昊从不会过分苛责手下,凡事只看他们是否尽力,与手下同衣同食,并不因为自己的身份就故意奢侈,因此他的手下勇烈无比,战则克之。”顿了顿,仔细瞧那昌意面上,竟有几丝羞惭之色,心中略感欣慰,继续道:“公子要想手下之人能全心全意效忠于你,就必须将姿态放低。手下的任务完成的好,不吝钱财奖赏于他,完成不好,也要表达安慰之意。切不可再犯今日之错。”
昌意起身谢道:“内兄所言甚是,是我太狭隘了,还望内兄去帮我对其他人表达一下慰问之意,还有,把他的尸体送回故乡,再给他父母一大笔补偿。”
“公子苦心,想必他们必能体察的到。在下一定将此事办好。”崇满点头含笑道。
昌意将府中下人唤来,先把那人的尸体安放在棺椁内,再把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昌意亲自将剑拔了下来,命下人包起来,权当是给那人父母的一点念想。一切收拾停当,房内只剩下他一人,如水月光轻洒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样一个秋夜,他只觉自己孤冷无比,阳光驱散不了,妻子温暖不了,他已经彻彻底底成了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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