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合欢开落,烛龙对那轻柔如飘絮的夏花却是说不上来的厌恶,大概是因为它的名字——合欢,即团圆欢好之意,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幸而盛夏已过,天气转凉,那合欢不过是一株郁郁葱葱的树,叶色不似夏日那般轻浮,沉淀为深翠,日光如碎金般穿过枝叶间的缝隙,生成几许破碎的美感。烛龙站至树荫,那碎金洒在自己的衣袍上,恍惚觉着那缝隙间流逝的不是日光,而是虚无缥缈的光阴。
烛龙在轩辕待得久了,也不似刚来时生疏,渐渐的自己也会在各处走动走动。寿丘山高伟俊秀,烛龙常常去山崖边静坐,一呆便是一整天,开始时下人们久不见他难免慌张,声势浩大的四处寻找,后来发现了他的这个习惯,便也由他去了。烛龙乐得自在,坐下便是翻腾云海,抬眸即是碧玉苍穹,兀自一人,再无俗世杂音,这是他的难得清静,在这可笑世间最后的一点净土。
这日清晨烛龙正准备去山崖边消磨时光,却被青娥一把拉住,困惑回头,问她怎么了。青娥心情似乎很好,眉开眼笑道:“母妃回来了。”
烛龙登时一愣,在脑中仔细思想了半日,试探问道:“你母亲可是方雷氏?”
青娥点点头,见烛龙不甚明白,又道:“前段时间母妃一直待在外公那里,她既回来了,你同我去见见也是常理。”
这方雷氏乃方雷国的公主,算是炎帝的后代,身份贵重,偶尔出个远门几个月不回来都属正常,只是想不到连亲生女儿成亲这样的大事都不出现,的确是有够狠心。
烛龙一向不喜与人交道,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讨厌他们之间莫名其妙的亲密关系。他由天地造化而生,无父无母,在这世间没有什么必要的牵绊,一个人无拘无束,自在逍遥。自从娶了青娥为妻后,便被困在这个小小寿丘山中,无奈牵扯出了那么多的亲缘,又平白被人安上了立场,实在烦闷的很。虽说黄帝并没有派人看住他——便是真的派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只是他心境已变,四海八荒虽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烛龙在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是平和模样,轻轻应了。
便在这一刻,他猛地醒悟过来,对于青娥,他从未给过她接近自己的机会,他用客气和礼节将青娥隔绝在外,不留空隙。
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歉意,但也仅仅是歉意而已。
随着青娥迈入一宽大院落中,异响扑面而来,烛龙素不喜香,不由皱紧了眉头。门帘垂落,上面缀满了深红色的玛瑙,掩映着屋内的人和物。两人掀帘而入,左右两边各有一只香炉,静静吐着烟圈。屋内悄无声息,两人不由把脚步放轻了些,转到内室,方雷氏正阖眼卧于榻上,以手支颐,一侍女半跪于地为方雷氏捶腿,动作轻柔,生怕将自己的主子吵醒。除她之外还有两个侍女低眉顺眼立于两侧,似有困意,却不敢声张,只能打叠起精神,见青娥和烛龙进来,依旧不敢啧声,只是屈身行礼。
青娥朝她们摆摆手,二人会意,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感激,赶忙退了下去。青娥上前拍了拍捶腿侍女的肩,轻轻道:“你也下去。”
那侍女迟疑了半刻,终还是停了手上动作,行礼出去。青娥便坐在榻沿,为她母妃捶腿,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公主,下手难免失了轻重。方雷氏眉头一皱,斥责道:“怎的我这些日子没回来,你竟连捶腿都不会了?”
青娥噗嗤一笑,轻快道:“母妃就这般嫌弃青儿么?”
方雷氏听是自己女儿的声音,睁开眼一瞧,也不由笑出来,伸出手指在青娥脑门上一推,道:“我说呢,原来是你这个丫头捣蛋。”
青娥下榻给母妃行礼,方雷氏微笑点头,终于瞥见了一旁的烛龙,登时一愣,想起前段日子黄帝给她传的信,料定了这位便是原神烛龙,把腿从榻上放了下来,端坐好,对烛龙点头道:“尊神快请坐吧。”
三人心中都难免有些尴尬,烛龙一方面是方雷氏的女婿,一方面又是天地间最早诞生的原神之一,位分比她尊贵得太多,她要唤自己的女婿一声“尊神”,心里实在是有些五味陈杂。想当初她对这桩婚事并不赞同,她太了解自己的夫君了,姬轩辕是一个完美的君主,却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若要细细算起,自己一家都是被利用的命——姬轩辕娶她,为的是将自己的父亲雷收入麾下;而今把青娥嫁给烛龙,也是把女儿当成一种笼络烛龙的手段。方雷氏不由在心里哂笑两声,就算如此,她有什么可抱怨的?他们男人之间的誓约与盟誓,总是需要女人去维系,她的父亲又何尝不是在借她表忠心、谋霸业?
方雷氏与烛龙客套了几句,将自己从故乡带来的小食给他尝尝,烛龙只是道自己修行不能饮食,方雷氏也不强求,又开一回玩笑,方对烛龙笑道:“我这儿实在无趣的紧,怠慢尊神了。现下我也无事,不过说些闲话,尊神请随意。”
烛龙本以为她是自谦,待她说完,方听出她是要赶他走和要女儿说悄悄话,正中己怀,他在这里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便起身告辞,心想终于能离了这个麻烦地了。
方雷氏从开起的窗格间看到烛龙甩手出了院落,放下心来,携了女儿的手坐在榻上,仔细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突然就成亲了?”
青娥扭捏半晌,终于开口道:“父君用了长情花和牵肠草,让我与尊神有了夫妻之事,尊神没办法才娶我的。”说完头一垂,似有懊丧之意。
“原来他把我送走是要做这些下流事。”方雷氏啐道,心中恨恨不已,一时察觉到青娥的难堪,心中一软,伸手抚了抚女儿的脑袋,柔声关切道:“他对你好吗?”
“挺好的。”青娥嘴上这么说,神情却难免落寞,被母妃一双精明的眸子打量着,心中发虚,生怕被她看出什么,只好再度低下头去。
“说实话。”
青娥挨了半日,终是抵不过母亲的追问,恹恹道:“我也不知如何形容,他对我很好,确实很好,每天晚上都会在屋里陪我,只是他不愿意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方雷氏默然,想安慰女儿却觉得无论说什么都太虚假了,青娥心里什么都清楚,便只是拍了拍青娥的手。
青娥却似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心中委屈一股脑儿的涌出,喋喋不休道:“我知道他心中那人不是我,我只盼着这样朝夕相处,他能对我生出些情谊。只是他对我越温柔,什么事都顺着我,我就越害怕,他离我越来也远,我怎么也追不上……”
“好了好了。”方雷氏将女儿揽入怀里,长叹一声道:“你既生来为轩辕的公主,享受了别人遥不可及的荣华,就必然要失去了些什么。你已经算是幸运,嫁给了自己深爱之人,母妃就没有这般好运了”
青娥第一次听母妃提及这些,不由抬起头来问道:“难道母妃不喜欢父君?”
方雷氏闻言苦笑,道:“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你外公为了权势把我许配给了你父君,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就嫁过来了。来了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侧妃,人家正经妻子是西陵氏。愤懑了许久,终于把感情这事看开了,我只过我的日子,理他做什么?”
青娥讶然,她还以为母妃和父君的感情很好,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恩怨,不禁怀疑道:“母妃甚少待在轩辕,难道是不想见到父君?”
方雷氏轻笑两声道:“这倒不至于,我是出去给他办事的。”
“办事?”
“恩,你也不小了,告诉你也无妨。就像这次我回方雷,是为了让你外公分兵若水,以拒青丘之兵。具体的我就不说了,一则你听不懂,二则有泄密之嫌。只是我待的时间确实有些长,毕竟在轩辕我日日都要去西陵氏那边行礼问安,还要见到那个阴阳怪气的彤鱼氏,实在烦得很。”
彤鱼氏是黄帝三妃,出身不及西陵氏和方雷氏,行止又张扬,因此两人都有些看不上她。
“其实我觉得西陵娘娘人还是不错的,对我也挺照顾。”
“确实,不然也做不了正妃。”方雷氏虽然有些不甘愿,但对于西陵氏的处事能力还有为人都是叹服的,除了她还真没有人可以把这后宫管的井井有条、服服帖帖的,女人间的那些勾心斗角她从不参与,手段却很高明,把那些侧妃丫鬟的坏心思都早早掐灭了。
青娥忍不住一笑,道:“想不到母妃也会夸人!”
“你个小妮子胳膊肘尽往外拐!”方雷氏笑着啐骂道,“我知道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也有些乏了,你回去找你相公吧。”
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青娥好奇张望着,想看看是谁,方雷氏却懒懒往墙上一歪,闭上眼睛,只听见青娥略显慌乱的叫了一声:
“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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