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没有月亮,几个星子冷冷地俯视着苍茫大地。真冷!已是初夏,卫来却觉得周身寒冷彻骨。这天地间,再也没有一样东西能温暖他的心。他坐在宅子外的巷尾,死死地看着卫家大院,大门口上高高挂起的灯笼亦默默地凝视他。他要把这里的一切牢牢刻在心里,丝毫都不能忘却。
不知何时,窜出来一只橘猫,默默地蹲再卫来身边。它抬起胖乎乎的爪子,小心翼翼抓住了卫来的衣角。
“喵呜喵呜!”
卫来垂下头,一个金黄的肉球登时窜入怀里。
若是往日,卫来绝不让这毛球近身。他跟它,简直水火不容。在卫家宅子的这几年,毛球撕了他描摹的仕女图,弄脏了他新裁剪的衣服,就连母亲准备的点心,它也要暗搓搓地拖走两块。偏偏他还打不得,母亲将它当做心肝宝贝,每每他要动手,它就鬼精鬼精地窜到母亲身后,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举起爪子求饶,单纯无辜的小眼神,任谁不心生怜悯?
母亲总是护着它,她说,“妙妙知道错了,它再也不敢了!”
因为母亲分外疼爱,妙妙简直是府上的半个少爷,它为所欲为、无法无天。卫来抱怨过无数次,它也吚吚呜呜地道歉了无数次。可过不了半月,这毛团又故技重施,将他的一方小小天地弄得一团糟糕。有一次,它抓到十二只肥大的老鼠,一一摆在床头,惊得卫来扔了全部的枕头被子。他气得差点拔了它的胡子,但府上的人都说,妙妙是一只能干的猫,少爷饱读诗书,怎么能跟一只猫计较,您可是要做大学问的人呐!
还能怎样?
即便是他想计较,他也爬不上围墙屋脊,钻不了狗窝鼠洞。待他有些这些上天下地的本事,他跟妙妙已经成了相依为命的亲人,他大度地包容了它所有的癖好。
此刻,这对曾经的“敌人”,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卫来终于接纳了妙妙。妙妙试探地,一点一点,最后紧紧抓住了衣服前襟,呜呜地哭起来。
“你也为我难过吗?没关系,我们重头再来!”卫来擦干了眼泪,暗暗要紧嘴唇。他抱着妙妙,决定去乡下。
“呜呜——”
妙妙的叫声忽然凄厉。
猫是有灵性的动物,卫来相信,它一定是见到了某些恐惧的东西。他轻柔地抚摸它的耳朵,试图让它安静下来,结果自己的手止不住颤抖,全身的肌肉都不听使唤地抖起来。巷尾转角处,暗灰色的土墙上,斜对面的灯笼光线打在上头,倒出了个人影。高高的道姑发髻,长长的木簪,在微风中轻飘的拂尘穗子。
是她!
卫来冲过去。那墙上的影子飘了几飘,不见了!
“装神弄鬼!有本事,你给我出来!”卫来将妙妙放下,护在身后。
“目无尊长!见了我,应尊称一声仇散人!”动听的女音勾魂摄魄,但在卫来的耳朵里,它们是恶魔的叫嚣。
仇散人站在卫来用手蘸墨写的那几个大字前,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血性男儿,就该如此。”夜色里,她似笑非笑的脸异常可怖,“果然,只有仇恨才能激发血性,你想不想立刻报仇?”
全身的血液沸腾了,少年心中的愤怒如破天怒火,“你杀了我爹!”
“你这么说,可是冤枉人家了!”仇散人咯咯娇笑起来,一副小儿女情态。笑声如蛊,寻常人听了,当真会为她的娇美而痴狂。但卫来,不过拧紧了眉头。他身后,妙妙已经失去神智,呆呆地看着仇散人,如见了一只娇美的母猫。
“你到底想怎样?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卫来挪开步子,扎了个幼稚无比的弓步,做好了苦战的准备。
“就凭你?”仇散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卫来,看得他几乎汗毛竖立。“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帮你把家务事处理了,你投我门下,如何?”
“你做梦。”
“等见识了我的本事,你就不会这样说了!”仇散人念动咒语,卫来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你做什么!不要动妙妙!”
“可笑,一只猫还不值得我动手!”
仇散人继续念着咒语,掌心忽然红光大盛,一道形如蛇状的火苗冲出手掌的控制,朝卫家老宅奔去。火蛇盘踞在宅院上空,身体不断膨胀,卫家庭院已经被一团巨大的红光笼罩。但院子里却一片死寂,似乎没人发现头顶的天空已经出现异样。
呼呼!
火蛇俯下身体,在半空中蜿蜒旋转,快速下落,潜入安静的院落。红光消失了,四下静极。
“你!不!不要烧了它!”那是父亲的心血,不能毁了!卫来的脸上满是惊惧,“我求求你,停手!”
求!
倔强而骄傲的少年居然学会了示弱。看到他的转变,仇散人很高兴,她决定跟他好好谈一谈,顺势停了手。
“那么,既然有求于我,你有什么值得谈判的条件?比如,入我门下,做我的弟子。”
“不,我绝不与仇人为伍。”
“唉,我看看,你身上好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仇散人无比惋惜地摇摇头,悲悯的神情,像一位得道高人在面对渺渺众生命运无常时的感伤。她从不会改变主意,所谓的谈判不过是让对方误以为有转机而已。她喜欢这种感觉,施舍一丁点儿微薄的希望,又将这个希望击得粉碎。真是很有意思的体验呢!
呼呼!
前方的庭院中,忽然窜出一个火人。族长着火了,身上肥腻的油脂在大火的灼烧下散发着阵阵恶臭。不多时,从四面八方涌入更多火人。他们都在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拼命挣扎,嚎啕惨叫声不绝于耳。尤其是老管家,为了灭火,徒手掀开了地板,想钻到土里去。宅子里,从族长到下人,二十几口人,无一幸免,均奇怪地自燃起来。恐怖的叫声却被禁锢在院子里,左邻右舍,无人发现卫家宅子里正在上演一场灭门惨剧。
卫来听得见。
声声呼嚎,凄厉如鬼哭。
仇散人觉得不是很过瘾,“我尊重了你的想法,宅子留下了,但这些人,叛主求荣,欺负年少男儿,罪有应得。”听她那口气,仿若替天行道的大侠。
这人到底有多可怖?卫来已经不愿探知。他完全呆了,“他们罪不至死,饶了他们吧,放过他们!”他忽而坚定地说,“我跟你走,你放了他们!”
他身后,妙妙抓着衣服,喵呜喵呜地抽泣。
“哈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震耳欲聋,仇散人周身都笼着淡淡的黑气,她指着前方的宅院,族长身上的火瞬间灭了,但他已经被烧焦了,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全身散发着焦糊臭味。她轻轻念动咒语,卫来双脚离地,悬浮在半空,跟她飘入院中。
其余人还在挣扎哀嚎,仅有族长,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你看看他的心。”仇散人指了指,她知道卫来看得见。
那具焦糊身体的胸腔里,有一颗硕大的心脏在微微跳动。心脏的表层已经黑了,仅有中间还有指甲缝隙大小的地方,留有鲜艳的红色。
“心黑了,迟早要做出更大的恶事。我现在除了他,算不算为民除害?”仇散人笑嘻嘻地看着卫来,欣赏他脸上忽明忽暗的表情。
“还有他们,你好好看看!”
那些被大火吞噬的身体里,心脏呈现出不同程度的黑斑。
卫来不忍看,“他们并不是穷凶极恶,你高抬贵手!”
“我只答应你不毁这宅子!”仇散人嘴里,咒语迸出。半柱香的功夫里,大火渐渐熄灭,地上横七竖八,全是烧焦的尸体。他们已经面目全非,身体还保持着挣扎的姿势。死状太过恐怖,卫来已经不敢睁眼看,妙妙甚至钻进了他的衣服里,怯怯地将脑袋贴着他的胸膛。不!一定要记得这女魔头如何残忍血腥,一定要战胜恐惧,才能战胜她!
卫来强迫自己正视每一具烧焦的尸体、
哇——
他趴在花坛边呕吐,恨不得将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部吐出去。
仇散人站在他跟前,淡淡地说:“看多了,就习惯了!既然你答应跟我走,吐够了,就走吧。对了,那只猫,要不要我帮忙处理一下?它是个累赘!”
卫来怀中,妙妙全身的毛已经炸了,尾巴高高竖起,撑得衣服鼓鼓囊囊。卫来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他艰难地恳求,“让我留下它吧,妙妙很乖。”
妙妙呜呜地回应着,它非常赞同卫来的这一句中肯的评价。
仇散人没有再说话。她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卫来听不懂的词,几百年后,卫来才知道,这种舌头在嘴里打卷才说得出来的古怪语言,来自西洋。一番咒语后,庭院恢复了往日模样。地上横躺着的尸体不见了,化为一抔尘土,被一阵忽然刮过的大风,吹散了。
卫来给宅子落了锁,他仅带了已经被摔断的徽墨,其余物件,一律原封不动。
仇散人站在宅子门前,再次施法。此后,没有人会记得卫家,即便有人提起,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族长带着继子,投奔远房亲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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