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来年少,他并不懂父母之间深切的爱意。此刻,双亲尽失的悲痛牢牢地缠住他。而生活,又不仅仅只有悲痛这样简单。茶叶生意需要打理,丧事需要安排。繁杂世事接踵而来,硬生生要逼着不谙世事的少年速速炼成为八面玲珑的高手。
卫家家产丰厚,虽然三代都是一脉单传,但那些隔了又隔的叔伯堂兄,早就虎视眈眈。卫老爷不在了,仅剩下卫来这毛头小子苦苦支撑,那些觊觎许久的人,终于等来了机会。族长牵头,带了一干人等,堵在祖坟门口,不准卫来父母葬入祖坟。族长唾沫横飞,将牵强附会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卫家许久不参与族内活动,又不曾为族人效力,即便卫来父母是卫氏人丁,得不到其他族人的认可,不得擅自安葬。
老管家示意卫来,拿出部分银钱安抚。
但饿了许久的狮子,怎么可能轻易满足。族中主事的人,打的是侵占家财的算盘。等卫来将双亲下葬,他们又提出,牌位摆在祖宗祠堂,需要一笔很大的香油钱。卫来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叫老管家应付下来。
族人都看清楚了,卫来是个不中用的书呆子,可以任意拿捏。没过多久,族长又说,卫来年轻,没有双亲照料实在可怜,他将卫来过继成养子,替卫来父母好生看顾,把卫来培养成人。
卫来并不傻,先前的让步只不过是不想扰了父母亡灵。而今,有人想霸占家业,他绝不答应,商议不成,他决定告到官府,气冲冲去敲响了县衙门的鸣冤鼓。族长纠集了一大帮族人,跟卫来对质。在他们口中,卫来是个十恶不赦的逆子,他顶撞父亲,害得老马受惊,让父亲摔下悬崖,又下了剧毒,毒死了母亲。为了让供词天衣无缝,他们甚至找到了青楼的老鸨作证,说卫来整日花天酒地,已经欠下了大笔银钱,就连徐氏的贴身丫鬟,都上了公堂,嗫嗫嚅嚅地说,是少爷不懂事,害得夫人连连咳血。
所有人都站在族长那边。在卫家生活了几十年的老管家,都颤颤巍巍地举着手指,说老爷坠马当天,卫来握着匕首冲了过去。
卫来不信,这世道如此不公,他红了眼,质问管家:“老爷待你如何?”
管家垂下头,“亲如兄弟。”
“我待你如何?”
“敬如父辈。”
“那你为何指鹿为马,不辨是非?”
“少爷!”老管家竟然跪下来,“正因为您和老爷待我不薄,我才不愿意你一错再错,温柔乡再好,都抵不了老爷和夫人的性命。您迷失了心性,您要迷途知返呀!”他言辞恳切,字字诛心。
卫来懂了,意志再坚定的人,在欲望面前,都是弱者。族长给卫家上下的仆人丫鬟,许诺了他们这辈子也得不到的好处。
人性本就禁不起诱惑,尤其当诱惑大到远远超出预期。
可笑的是,在族长和众人的恳求下,县令老爷竟然没有因为卫来谋害双亲而获罪。族长还痛心疾首地向众人表示,他一定会好好教养卫来,让卫来洗心革面。做一个孝顺稳重的好人。
天地从此换了。
卫来不再是曾经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少年,也不再是受人尊敬的小少爷,即便站在阳光下,他的脸色仍旧是阴霾的下雨天。
族长接管了茶叶生意,住进了卫家宅院。卫来将自己锁在书房,闭门不出。书桌前,摆着父亲曾经攥在掌心的徽墨。他下定决心,考取功名,一旦走马上任,便为自己翻案,将族人赶出宅院。至于杀父之仇,那个人迟早会找上门来,他只需耐着性子等待。
众人都以为他会就此消沉。
刚开始搬进来的时候,族长还有所顾忌,不敢公然翻出卫老爷的旧物使用,那些下人丫鬟见了卫来也是心虚害怕,不肯多说半句话。时间擅长抹平畏惧,一两月过去,大家觉得卫来没有任何的威胁,待他越发冷漠。
某天,族长醉醺醺地跑进书房找卫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将装了徽墨的木盒震在地上。卫来不愿意跟他说话,捡起木盒,发现没有任何损坏,便端坐在椅子上,伏案看书。
“果真是个木头!”族长太满意了,摇摇摆摆乱走出去,沿着连廊,撞开了卫来父母的那间房子。
木门晃动的声音是刻在脑子里的。卫来记得太清楚了,因为那天就是他撞开了门,看到母亲决绝赴死。他忘不了那个声音,哪怕是轻轻的吱嘎声,哪怕隔着长长的连廊,他都听得扎心。有好几次,大风刮得门响,他跑过去,怔怔地坐在门口,接连几个时辰都不起身。这是父母留在世间唯一的痕迹,卫来绝不允许旁人闯入。
族长不但大摇大摆走了进去,还躺在了卫老爷和夫人曾经睡过的床上,顷刻便鼾声震天。
卫来疯了,他闪电一般冲过去,一把抓住族长的衣襟,因为愤怒,脸红得像关公,他撕喊道:“起来!快起来!”
在卫家作威作福,当了老爷,族长岂能让卫来这般欺负。他自然不敢与卫来单独对峙,当即唤了下人过来,将卫来团团围住,“逆子!竟然意图谋害于我!拿下!”
文质彬彬的卫来不是下人们的对手,他瞪着几乎血红的双眼,斥责这些墙头草:“你们都忘了我爹是怎么待你们的吗?他从不短你们的份例银子,从不苛责为难,你们当中,娶妻生子,父母安葬,哪一项不是我爹出钱?而今恩将仇报,你们的良心不会感到痛吗!”
下人们纷纷低了头。
族长轻轻咳嗽两声,“你们要造反吗?把他给我扔出去!”
有风过,族长的话轻飘飘地吹散了。没人动手。
“都不想做事了?好!你们忠心耿耿,现在就和这位毒杀父母的逆子,滚出去!”族长深知,威逼利诱是最有效的武器。
一个瘦巴巴的男人先甩了自己两巴掌,朝卫来深深鞠了一躬,“少爷,小的受过你的恩情,但小的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对不住了!”
他率先逼近,架起了卫来的胳膊。其他人如法炮制,很快将卫来架出了院子。卫来激烈地做着无谓的挣扎,透过凌乱的人头,他看见族长脸上盛开着得意洋洋的笑容。是呵,这世道,从来不存在善恶有报,父亲经营一生的家业,就这样被占了,却求告无门!
下人们很快将卫来押出卫家大院,族长拿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下令说:“卫来,你枉顾父子伦常,多次言行无当,本应逐出家门,但念在卫兄弟在天之灵,本族长不忍你流落街头,卫家在乡下还有一点薄产,你去那里思过吧。”
言毕,他扔出一个包袱,喝令下人关闭大门,切不可让闲杂人等混入。
愤恨的怒火在燃烧,每一处骨头都在仇恨中锤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考了州试,进了殿选,还怕没有机会复仇吗!他拽起包袱。叮当——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是父亲留给他的徽墨。木盒子在石板上磕出了裂痕,墨锭掉出来,摔成了两半。挤压了数十天的隐忍也碎了,泪落在墨锭上,卫来将它握在手中,绝望地哭:“碎了!碎了!”
泪水潮湿了墨锭,染得手指乌黑。以大地为砚,以泪水为清水,卫来双膝跪倒,就地研墨。淡淡的墨香萦绕在侧,的确是上等好墨。可惜了!未能等到州试,便断了!
“此仇不报,不为人子!”
卫家宅子前的石板空地上,卫来写下如许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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