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猫在世间浪荡着,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年。
后来,他们来到一个叫桃源的地方。桃源城外,有一座凉亭。妙妙走不到了,赖在台阶上打盹儿。卫来斜靠在石凳上,等它睡醒。不多时,走过来一个老翁,步履蹒跚。卫来伸手扶了他一把,也正是这个小小的善意的举动,卫来此后混沌不堪的岁月,裂开了一道缝隙,渗进来了一丝亮光。
在他的手腕接触老翁的那一瞬,老翁人生的过往一一在他脑中浮现。
原来,老翁此去,是送年少时的恋人最后一程。他与那老妇,青梅竹马,年少时便私定终身。但老翁家道中落,父母过世后,老妇家中父母兄弟皆不同意这门婚事,搬去了外地。按照父母安排,老妇嫁给了一个商人,过着半世独守空房的生活。
老翁发奋读书,中了举人,出任了桃源城的县令。他四方打听,终于得见年少时的爱人。她已经是个微胖的夫人,身后跟着一个安静的男孩。见她过得安稳,老翁不愿打扰,但他的心从此满了,塞不下任何人。他没有娶妻生子,县令任期满后,他做了个潇洒闲人,整日养花种草。
近来,他收到消息,老妇快不行了,他决心赶去,见她最后一面。
在世间飘荡许多年,卫来第一次见到这般持久而浓烈的爱情。
“痴情苦,欢乐少,老人家,她生是别人家的妇人,死做别人家的亡魂,你何必执着?”卫来不解。
老翁慈祥地看着卫来,他的眼神,睿智而通透:“你不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我一生恪守的誓言。既然生不能偕老,死若能魂魄相依,也了了毕生所愿。我只想问她,如有来世,愿不愿等我。”
卫来摇头。
一旁的妙妙醒了,它跳上了老翁的膝盖,来来回回地搓着爪子,“太感人了!老卫,你不该掉两滴眼泪吗?”相处了这些年,它早就毫无顾忌,一口一个老卫,唤得甚为顺口。
老翁惊诧,妙妙做了个鬼脸,吐着粉红色的舌头,恶作剧地哈哈大笑,它喜欢人类听到它说话时那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不过,老翁很快镇定下来,他以为卫来和妙妙是方外高人。
“哈哈哈!别猜啦!他呀,不过是一个受了诅咒,什么都感觉不到的木头人。我嘛,也不过是得了诅咒的好处,张嘴能说话而已。”
老翁用悲悯的神情看着卫来,“年轻人,你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
“无情则刚强,无爱便洒脱,无情无爱,有什么不好。”卫来知道老人家在替自己感到惋惜。
“你既然能让这猫开口说话,便有法子让自己体会体会人间情爱。”老翁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站起来,吃力地往前走,“在这里等我回来,我的记忆,都交给你!”
老翁走远了,背影越来越小。
妙妙问卫来:“你能拿走他的记忆?”
卫来不置可否,“你要不要进城看看。”
“不要,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妙妙伸了个懒腰,团着四肢,继续酣睡。
一人一猫,在凉亭里等了十天。
第十一天,太阳刚染红大地,一个人影,撞开了笔直的地平线。像是老友久别重逢,妙妙撒着欢儿,一颠一颠,奔向老翁。它亲昵地跟在老翁身边,头不时蹭着他的袍子。
妙妙喜欢亲近人。卫来知道它喜欢老翁。自从它会开口说话,便成了他的另一个心脏。那个心脏里,装满了妙妙对人类情感的描述。它能体会到人类独特的情感,它絮絮叨叨地说给他听,不管他愿不愿意。
老翁走到卫来跟前,他看上去精神矍铄。十天前,他的脸上有止不住的悲伤。
卫来问,“她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我们什么话都没说。”
老翁赶到时,他的心上人已经不能言语。她的孩子没有阻止,他得以牵着她的手。执手相看泪眼,半生未见的一对人,已经泣不成声。她的发髻上,别着一只古朴的木簪,簪上,刻着一只灵动的蝴蝶。当年,家中变故后,他买不起簪子,费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刻了这只木簪给她,作为定情信物。
她拔下簪子,郑重地递到他手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生守长相思,死做鸳鸯魂。年轻人,这只簪子,赠给你吧。”老翁解开手帕,一层一层,将视如珍宝的木簪交到卫来手中,“我命中无子,你我有缘,我这段回忆,也一并送给你。动手吧!”
卫来有些犹豫,他隐隐觉得,自己应该害怕。
老翁上前,紧紧抓住了卫来的右手。
银戒发出嗡嗡的声响,像是饥渴的人忽然见到了一处清泉。不多时,白光大盛,将老人笼罩起来。一道金色的光,至老翁的手腕徐徐而出,落入卫来掌心,在戒指周围萦绕。良久,白光消散,老人靠在卫来肩头,含笑而逝。
有一道光,砰砰地撞击着心门。脑中,像是什么声音,哗啦啦掉了下来。浓郁的爱意袭来,卫来的心,突突地跳动着,他感受到了。那半生坚守的情意,是爱,是执着,是生离死别,求而不得,有酸涩、有甜蜜、有哀伤。
卫来的眼睛已经红了,他好像变成了那个老翁,经历了半生的痴守。都说痴情苦,为什么这记忆里,却甜得像刚酿出的蜜。他好像懂了:丰盈的甜蜜,击碎了这世间的所有藩篱,因了这最初的甜,才撑得过漫长的守候。
人类应有的情感暂时回光返照,卫来陷入老翁这一生的经历中。父母双亡的惨痛姗姗来迟,譬如利刃,一点一点地割着,痛到不能自已。
安葬好老翁,卫来失魂落魄地进了桃源城,随便寻了一处客栈,日日饮酒沉沦。
店家酿得一坛好酒,叫桃花醉,清香凛冽,回味绵柔,如女子桃花般的容颜,令人忘怀。卫来时常拎着酒,出了城,坐在当日与老翁相识的凉亭里,与妙妙对饮。妙妙喝不了几口,呜呜地叫着劝卫来,卫来不厌烦地甩手,变个戏法,将它这爱管闲事的毛团扔回客栈,继续自斟自饮。
他人的记忆不能停留太久,卫来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复杂交错的情感正在流逝。他愈发爱喝酒,期望醉倒,万事不知。
他自然更不知,命运在他醉后,悄悄地转了个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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