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忻的拒绝使太后的心情大为低落,她孤独的坐在窗棂下,摆弄着桌上的围棋。门被梵暋轻轻的推开,潮湿的晚风灌入殿中,紫铜烛台上的明火被吹的忽明忽暗,仿佛随时会被扑灭。
“臣妾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挑起凤眼,拨着手腕上玛瑙手串,警觉的说道:“太平的时候,你深居潜出,眼下时局混乱,你却反而夜访哀家,湉嫔,你还真是特立独行啊!”
梵暋的身边立着身着水蓝色海棠纹袷袍的湉嫔,那身装束简直和的她面容一般清冷,使人望着便觉得不寒而栗。
湉嫔笑道:“太后打理前朝及后宫的事务,定然是身心俱疲,所以臣妾便亲自缝制了一枚冰片香囊,希望能为太后疏平肝火,祛焦祛躁。”
太后凝了眼那萱草金穗香包,低沉的说道:“有心了,梵暋,收下吧。”
湉嫔的目光扫在桌几的象棋上:“下棋向来都是两人互相博弈,太后独自在这里盲下,不觉得毫无生趣么?”
太后郁然道:“敌营无帅,哀家独掌棋盘,有何不可?”
湉嫔道:“太后,敌帅虽然不在,但他还有效忠的兵卒啊,时局瞬息万变,稍不留神,这故主就会重操旧部,东山再起。”
太后谨慎的探询道:“道理倒是讲的通透,不知是否有前例可询呀?”
湉嫔似是被触动了心事,眉眼间多了几缕清愁,她谨慎的说道:“有是有,但是这例子涉及军政,臣妾不敢妄言。”
太后和蔼的笑道:“若是换成往日,就是哀家也要尊奉‘妇寺不得干政’之规,可现在情况特殊,祖宗家法就暂且废黜好了,你放心的说,不会有事的。”
殿里静悄悄的,檀香在三脚铜炉鼎里不停的焚着,镂空的盖中向外吁着白色的轻烟,湉嫔嗅着那安神的香气,缓缓地解开尘封的回忆。
湉嫔的眼眸透着神伤的清冽,她低声的说道:“不知太后可还记得‘滑县之役’?当年朝廷为了镇压天理教,不惜动用大军攻打司寨,把其首领杨文成逼到弹尽粮绝,举火自焚。如今十二年过去了,朝廷以为没了首领的天理教会自行瓦解,不复存在,可是实际呢?教众仍伏于市,草莽照隐山林。”
太后道:“胡说,司寨被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根本不会有残余的势力,况且头目没了,他们尊奉的信仰也就夭折了,怎么可能……”
湉嫔道:“当年战况混乱,谁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杨文成虽然殒命,但是他尚有一子留于世间,统率旧部,所以太后口中的信仰,从来都没有湮灭。”
太后怔怔地听着,疑虑攀上她的眼底:“朝廷诛杀杨文成九族,能会有血脉苟活于世?你一个后宫妃妾,究竟是从哪得知这些风闻的。”
湉嫔的神色如同幽暗的湖泊,宁静的表面下暗潮汹涌:“臣妾敢在您面前笃定陈辞,自然是有可靠的渠道。其实我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告诉太后,眼下的朝廷与当年的天理教不胜相同,即便是把皇上除了,瑞亲王一样继承不了大统,您也无法根除异党,苍茫野草,烧之不尽!”
殿中的珐琅转柱太平有象钟发出“噔——”、“噔——”的报时声,太后用着极沉极低的音色逼问道:“富察氏,你到底是什么人?”
宫檐上的夜鸦似是被沉闷的钟声惊着了,纷纷拍打着翅膀盘旋飞起,粗劣嘶哑的声音给寿康宫添上几分压抑的气氛。
湉嫔眉心一动,她了沉吟片刻后,神秘的道出两句诗文:“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梵暋登时脸色大变,她慌张地指的湉嫔,结巴的说道:“这……这是天理教的八字真言,你是……来人,保护太后!”
太后挥了挥手,示意梵暋噤声,她淡定的说道:“慌什么?哀家活了半辈子了,什么人物没见过,区区一个天理教余孽,有何惧哉?”
湉嫔轻吁了口气:“太后放心,您与我教无冤无仇,臣妾是不会伤害您的。”
太后拨动着手里的护甲,谨慎的问道:“那你蛰伏在宫中究竟为了什么?你不要告诉哀家,你只是为了享受富贵荣华。”
湉嫔咬了咬牙强笑道:“皇家的施舍对我来说是莫大的侮辱,臣妾进宫是为了向当今的圣上报仇。”
太后陡然一懔,她望着湉嫔那坚定的目光,便知她此言不虚:“你阿玛是川滇边务大臣,先帝和皇上都对他委以重用,何仇之有?”
湉嫔的眼中含着灼人的怨光:“哼,与臣妾的母家无关,我报的乃是情仇!太后还记得皇上因何被先帝封为智亲王的吗?”
太后道:“嘉庆十八年,天理教袭击宫城,在攻至养心门的时候,皇帝亲手射杀了两名叛匪,之后他又带领禁军肃杀了数百党羽,先帝念其指挥有功,便封他为智亲王。这事,哀家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虽然我不是很喜爱皇帝,但当年若没有他的护卫,恐怕哀家就得名节不保。”
湉嫔苦笑道:“哈哈……你们是安然无恙了,但是我的情郎却没了!皇上射杀的两人中,有一位是天理教少掌万黥,那日他奉上头的命令攻打皇城,谁知就这样丢掉了性命!”
太后道:“这万黥背叛朝廷,效忠乱党,本就该杀。”
湉嫔讽笑道:“太后与天理教的人有何区别?您也在觊觎皇位,您也在争夺君权,说到底,咱们都是一路人,您没有资格在这里道貌岸然的评判。”
梵暋斥道:“放肆,太后也是你能置喙的!”
太后面色有些难堪,沉声道:“话是难听了点,但说的倒也在理,既然咱们把底细都翻出来了,不妨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今日冒险来找哀家,应该是有所企图吧?”
湉嫔笑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臣妾今日是来找太后共商大计的。”
太后道:“愿闻其详。”
湉嫔道:“咱们肯定要对皇上下手,不过并非是要取他的性命,而是要把他变成一个半死不活的傀儡。到那时,您便以皇上不能主事为由,垂帘听政,这样做不仅名正言顺,您目的也都能达成。臣妾看的出来,您怂恿瑞亲王夺位,不过就是为了自保而已,您真正想要的不是皇位,而是君权。”
太后啜了口茶,沉稳道:“你这的点子倒是不错,窃取皇位,会被当成乱臣贼子,抹去皇帝,百官会拥戴子嗣登基。总之让绵忻坐拥江山这条路,无论怎么走,阻力都会很大,但若是由哀家摄政的话,情况就变得大为不同。不过你有什么法子能让皇帝变成一个废人呢?”
湉嫔道:“我教有一位江湖郎中,他精通药理,擅使手段,医人尚可,害人更不在话下。只要太后设法将他引入太医署,为皇上诊治病症,相信很快就能得到结果。”
太后鄙夷的望着湉嫔:“启用他倒也不难,只要派人只会一声就行,不过哀家却不想引狼入室,天理教的目的是取缔朝廷,若是将来你们颠覆哀家的统治,我今日的做法岂不是引火自焚?”
湉嫔道:“太后,臣妾即不效忠大清,也不效忠天理教,臣妾效忠是自己的心,我的仇人只有道光,只要他生不如死,子孙不昌,我的愿望也就达成了。现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皇上一旦缓过来,万事皆休,太后,你可要马上做出决断啊!”
太后轻咳两声,垂首看着手上的鎏金镶珍珠护甲:“罢了,为了绵忻与绵恺,哀家就铤而走险一次,明日我便密令那个郎中进宫,不过你记住,若是以后敢起不诡之心,哀家绝不会心慈手软。”
湉嫔满意一笑:“您要剿灭我等,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么?臣妾得先回宫安排,就不打扰太后歇息了。”
太后默默地点了点头,垂眸望着眼前的残局:天下如棋盘,凡人是棋子,以为守住了棋子,就可以掌握世事的命运,却不知山高水长,走过的路,乃是一条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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