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匆忙,亦是艰辛。直到过去了一整天又一整夜,次日中午,门前王师傅已开始准备敲门了,墓幺幺的声音才慵懒地响了起来:“别烦我。”王师傅听她语气里那种暧昧欢色,有些哭笑不得,负手离开,道:“哎,年轻真好。”
可他根本不知房间里,是怎样一片惊心动魄的狼藉。墓幺幺半跪在床上,出神地望着浑身是血生死不知的染霜,伸出手滑过他的胸前:“醒过来。”久久,染霜依然气息全无。她有些愣怔,又有些说不上来的表情。手背抚过他的脸颊,表情有些淡漠,又有些哀意。
突然,异变突生!不知从哪里来的风轰然吹开她额前散乱的发,从他眉心里爆出一片灼热血红的光点,四散如星。那道狰狞的血痕,异常缓慢地崩裂,其上盘亘凸起的肉芽仿佛被巨力猛然拽断的针线。一点一点,那血痕之间的第三眼,仿佛就要睁开。
“咳……”一口黑血咳出,染霜胸口因为剧烈的喘息不停地起伏着。而那道血痕,因为他的苏醒,嗖然紧闭,那道诡异的风也顷刻消失不见。“我这是……”他有些迷茫地坐了起来,看着自己的双手。墓幺幺眸间灰色荧光退去,探身抚摸着他的脸颊,宛如一往情深:“原来如此。”
“从今天开始,你不应再憎恶自己的身份。因为若你不曾背负窃神族的血脉,怕是已魂飞魄散了。虽然我不知为何会这样,但恭喜你,拥有了世上最强大最无与伦比的至尊之灵。”
“你将会是我最锋利的刀刃。”说完,她环抱着他的脖颈,大笑着抱紧了他,仿佛喜难自抑。
一晃七日过去。霸相府墓贵子要召开云丝会?在三斩院被圣帝一道圣旨下去灭了满门之后?在戍城苗家被圣帝裁掉了三成领地之后?在满城现在都在传枢星台簿尹被人杀了之后?在满城都知道,数日之前,整个隆天的药材铺都要重新进行大清洗,说是要出具进关检疫文书之后?
哐当一声巨响。狐素如砸碎了面前的梳妆台,漂亮的脸蛋上因为暴怒而扭曲:“我不去!上次是给琅哥哥面子,才不得不去帮那个贱人作证!这次想都别想!一想到那贱女人的脸,我就想吐!”
“小如。”身后忽然幽幽响起一声温柔的唤。狐素如一愣,慌忙扭过头来,道:“我不想去,琅哥哥。”
“可是小如,你不去,那便是拂了霸相府的面子,疏红苑会来找我们麻烦,现在隆天里药材铺的事情已经让王很不开心了,你还真的要让王更加震怒?”荧光微闪,狐玉琅将手里一只异常精美生动的双蝶嬉花勾丝长苏金钗插入她的发髻。“这次,萱儿也会陪你去。”
“什么?该死的你不能让她去!”狐玉琅按住了她的肩膀,看着镜子里少女脸上无法掩饰的惊恐。“别怕,萱儿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毕竟,她可是这次云丝会我要献给墓贵子最好的礼物。”
每年九月初四,白日里会有无数鹊鸟百鸟朝凤般叽喳鸣叫。而入夜时,七轮神月会呈现一种曼妙的弧度,好比一名盛装的仙女慵卧于榻,与枕酣眠。
鹊辞节,又称卧娟节。傍晚,居家不出的妇女纷纷呼女唤伴,大户人家会为未出阁之女举行夜宴,邀请年岁相仿的姑娘一起参加,以金银石为针,以云为丝,结彩缕穿七孔,结交女伴,是为云丝会。从未举办过云丝会的霸相府,丝毫没有半点生疏的样子。琢心苑凤梅庭,可谓是苑内最盛美的园景,如今专门辟出设宴,彩线串层玉,金钩挂络香,往来皆是玉人。
蔺雀歌走到一处花丛间,惊讶地望着那花丛间四处散落的珍珠玉髓,一只兔样的小兽正抱着一颗美玉小心翼翼地吃着。她柳眉微挑,翦水秋瞳压抑不住灵动如仙子的熠熠神采:“连宫苑都难见到的舆芭,竟会在这里四处玩闹,传说中天上仙阙不及地下琢心,果然实至名归。”而她身后站着的狐素如,不屑地抿嘴道:“哼,这种玩意儿,我家不知道有多少。”
“呵呵,是呀,天狐族怎么会少了……”蔺雀歌也不气恼,倒是失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还不等她说完话,花径深处伴随着仙音淼淼,蝶影翩翩,幻术之内,走出今日的主角来。让人觉得万分错愕的是,她不施粉黛,不着盛装,竟穿了一身漆黑曳地雀翎长裙,孤默犹如一只黑凤。分花挽柳的步态之下,柳腰纤纤,头戴衔玉银凤,将一头乌发拢成流云髻,斜插一朵珍珠簪花。妆容奢靡精致,黛眉樱唇,更不要说那别样翠眸。
走到正中央的宴桌主位,她立住,眼角那装点成红凤的图腾,半展的华翼之上点缀着细碎精致的珊宝,随她顾盼生姿。“谢谢诸位今日莅府,私初来隆天年岁不长,能得诸位赏脸,三生有幸。”她端起一杯酒来先行饮尽,环顾四周,浅笑嫣然,“府上并未有什么经验,且随你们兴致来,莫要拘礼。”
汪若戟帮她下的帖子,倒是把隆天这有些头脸的大家贵子差不多全请来了。一时间,整个花园间俱是娇俏贵娥女,叠翠繁似锦。宴会开得很隆重,亦很随性。三两少女结伴而行,在花园里来回穿梭欣赏美景。而主角墓幺幺则改了性子一样,端坐在主位之上,静静听着身后两三少女低语,时而附笑,并不多言。四周的欢闹声愈大,就连一直拘谨懊恼的狐素如,也不知缘由地秉承了狐玉琅的要求,送上礼物后,也不找墓幺幺的事,自己带了三两相熟小伴,喜笑颜开地在苑内玩闹起来。反而是蔺雀歌生性喜淡,没了狐素如,她形单影只地避开人群,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别的地方。
可未曾想到,这琢心苑也太大了。她怀揣着心事走出,竟在一处假山旁迷了路。夜已深,雾已重,就连四周的风声都冷清起来。幽幽地,她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于是莫名就寻着那声音朝前走去。
暮烟半敛,云护澹月,斜照楼馆。她停住了脚步,望着远处那处半月形的拱门前,依稀可见一个男人侧身单腿屈膝坐于树上,一只红色玉箫横于唇侧,吹着一曲她从未听过的曲。曲是一首陌生的曲。人也是未曾见过的人。
可为何,她失神地抚上眼角,湿润而暖热。“谁?”她一惊,下意识转身就逃。可脚步还未踏出,慌乱之间,也不知是从未穿过这般烦琐的盛装所绊,也不知是身后那人的气息来得太快,她一下就朝前跌去。然而,没有意料之中的冰冷和疼痛。身体一轻,腰间横出一古朴的木剑剑柄,她才不至于朝前趴成狼狈的模样。
“谢谢。”身后的男人收回了剑柄,倒是有些疑惑:“是你。”蔺雀歌适时转过身来,这才看清来人,也有些惊讶。“染霜?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一连两个问题,可显然染霜并没有什么兴趣回答她,后退了两步转身便走。“等下!”蔺雀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提起裙摆追上前去。“我是来参加墓贵子的云丝会的,可是……”她跟着他走到刚才那半月拱门前。
他已顿住脚步,抬手指着右手边一条沿湖的小石路,道:“走那里。”蔺雀歌顺着他指的路看了一眼,道了声谢,可走出了两步,又退了回来。“你吹的是什么曲子?”染霜并没有理会,走到拱门内,作势就要关门。蔺雀歌按住了那门,声音有些可怜兮兮:“你那个曲子太好听了,可以教我吗?”
“谬赞。”染霜冷冰冰地说道。蔺雀歌喜色还没从眼里落下呢,门啪的一下就已毫不留情地将她关在了外面。从来没被人拒绝得如此干脆过,蔺雀歌鲜少有过波动的心情第一次变得起伏不定,她继续拍门,说:“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教我呀?”得到的是沉默。
久久,她有些丧气地退后两步,悻悻地踢了面前的石子,恼怒地看着自己今日被强行要求穿的盛装裙摆之下露出的高屐绣鞋,猛踹了两下,重心一个不稳,竟崴了脚。吃痛之下,她更为恼怒,一把将那绣鞋连足袜一起拽了下来,露出净白如新藕的玉足,足踝那里微微肿了,倒是不严重。叹了口气,连蔺雀歌自己都觉得有些失笑起来。
刚想要站起,身后吱嘎一声,门竟然开了。她有些惊喜地转过脸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前登时一花。身体一暖,天旋地转。她竟然被人抱在了怀里!还是个男人!一时之间,蔺雀歌仿佛身体被烫伤了一样,挣扎起来。
“别动!”染霜忽然说道,还不及说完,一道紫色的毒芒从她的鼻尖擦过,腥臭的毒味,让她瞬间缓过神来。竟有人要偷袭她?凤目一寒,蔺雀歌一把握住了腰间玉笛,还不及化力涌出,身后数道紫芒已再次袭来……
其时,墓幺幺亦觉得有些无聊。若不是身边的蕙枝出言提醒,她已孤身在这园间不知站了多久。“贵子,这位是越芙,越家的长女。”
随蕙枝声音落下,一梳着双鸦髻的高挑女子娉婷走来,着梅花裙,掐腰荷摆,虽能看出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可走近了看,料子平平,就连佩戴的珠宝也是有些简陋过时的样式。墓幺幺依然态度谦和有礼,微笑上前阻了那女子的花礼,搭手扶起她:“越贵子太见外了。”越家,哪个越家?从未听过隆天还有这么一个家族……
越芙摇头自怜,虽用绯艳脂霜提亮了不少气色,可蛾眉间扫不去的郁郁之气显得整个人有些萎靡。“我哪里还能得贵子这声尊唤,作为一个连自己家都回不去的……实在愧然。”
她说到一半就咬住了话语,墓幺幺一个眼色,蕙枝就了然领着侍女退下。她上前一步,倒是十分热络地领着越芙随意逛起了园子,着实让越芙有些受宠若惊。“这般盛大的云丝会,不怕墓贵子笑话,我也是头回见到。”越芙边走边叹。“可还是不入越贵子的眼,不然,越贵子怎么还能面有不喜之色。”墓幺幺淡淡地说。“怎么会!”越芙脸色一变,忙停下解释,“墓贵子,不瞒你,我不是不喜这些,而是在座的这些贵子没一个愿和我搭话的,我不愿自讨没趣,来和墓贵子知会一声就准备走了。”
“哦?”墓幺幺倒是来了兴致,“越姐姐这般好模样儿,怕是遭这些丫头们嫉妒了吧?”越芙听得心惊,隆天城里身份尊贵的金枝玉叶全在这里了,她就丫头二字蔑过去了?“墓贵子莫要取笑我。”她自嘲地苦笑,“墓贵子,我来找你不为别的。你听我说……”她忽然面色微凛,四下看看,还不等上前一步。“贵子,不好了!”轻瑶一声急唤,一下打断了二人。
墓幺幺蹙眉准备呵止她,就闻到一股异常花香,说是花香,又似苦茶,很奇怪的气味。而这时,越芙已鞠礼朝后退了两步,说道:“贵子有事,那就改日再聊。”
“等下。”墓幺幺反而不急着去看那边显然已着急得不行的轻瑶,上前两步追上了越芙,“越贵子身上的香料倒是别致,哪家门号的?”越芙一愣,笑道:“是我家下人自己制的,墓贵子若是喜欢,改日我差人送些来。”适才墓幺幺转过身子,看向轻瑶说:“何事如此惊慌?”
轻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也不顾得声音大小了,满是焦急之色:“青花筑起火了!”墓幺幺还是一副不很上心的样子,目光追随着越芙,心不在焉地说:“难不成灭火也需要我来亲自做了?”
“不是的贵子,着的不是普通的火!”轻瑶脸都急白了,“那火邪气得很,根本扑不灭,遇水烧得更旺,而且——”她停顿了一下“那火,是紫色的!”
紫火?墓幺幺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而且,青花筑里还有人!”墓幺幺依然不急不缓地朝前走,“要是能这么简单地让火烧死了,我还留他何用呢。”轻瑶一怔,顾不得她说的是谁,跟上前说道:“有人看见临仙门的蔺姑娘也在青花筑里!”
汪若戟虽然不在府上,可等到墓幺幺过去的时候,已经有高手将那紫色的火焰扑灭了。那紫火显然不是一般的火,只烧了短短这么点时间,青花小筑已面目全非,成了灰烬残垣。她弯下腰来擦了一抹黑灰在手里搓了两下,放在鼻尖闻了闻,还残留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找到人了!”忙碌的侍从慌忙搬开那些残垣,露出一圈冰霜结成的护盾。察觉人声,霜白光罩啪的碎了。墓幺幺已拿绢帕擦了手指,走到了他们面前。染霜屈膝半跪在地上,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着梅裙的美丽少女。
“蔺雀歌……”墓幺幺嘴角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深深地望了一眼刚刚抬起头有些狼狈又明显受了内伤中了毒的染霜。“去请奥医来。”她看着面色苍白陷入昏迷的蔺雀歌,转身把手里的绢帕扔到了地上。“主……人。”染霜有些僵硬地任凭墓幺幺慢慢帮他撕开后背的衣服,“抱歉。”
“道歉作甚?”衣服总算被撕开,陷入皮肉里的朽灰也浸出了血,伤口中还闪着一些紫色的光辉,“毕竟英雄救美,我辈楷模。”她这般说着,手里拿着一根特制的玉捻,把那紫色的光点轻轻点起,放在眼前仔细看着。
“我只是怕她死在这里会给你增加不必要的麻烦。”染霜有些生硬地辩解道。“不错的解释。”墓幺幺帮他上着创药,“倒也不至于硬是替她抗下这么多下吧?怎么,传说中的凤女连这点皮肉之苦都受不得了?”
染霜哑口无言,久久说道:“你不能还待在这里,那杀手没达到目的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她倒是并不在意,笑着说:“目的?是来暗杀我呢?还是来暗杀蔺雀歌的?这都没搞清楚,为何要躲?再说了,难不成这世上还有比霸相府还安全的地方?”
“不用操心了,这杀手肯定是通过云丝会混进来的。只是我很好奇,这杀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她停顿了一下,望着桌子上那只玉捻,“听你的描述,我见过这种火毒。这东西叫极世草,在西域会培养这样的孩子,从小就吃这种草,长大后浑身都是这种火毒。这种毒人被卖到沣沢大陆上的寥寥无几,上次我见过这种火毒的时候,那孩子都已经走火入魔没个人形了。可这云丝会上,不曾有这样的人。”她眨了眨眼,忽然环住了染霜的脖子,“你说,我把这些贵子全杀了怎么样?”
染霜没有任何反应,半天说道:“何时?”墓幺幺无趣地松开了他,扁嘴道:“哎,从这方面来说,还是玉儿可爱一些。”见染霜依然静默,她百无聊赖地耸了耸肩膀:“也罢,我就陪他们玩玩好了。”
“我给她们过一个与众不同永世难忘的云丝会好了。”她站了起来,一把打开了门。“来人!”此时,正在享受着旁边女眷恭维的狐素如脸色忽然有些不好,转脸望着朝自己走来的绿裙少女,慌忙甩开了身边的人,上前几步一把握住了那少女的手,将她拽到了花园一处角落里。
“萱儿,你跑哪里去了?知不知道你在这里乱跑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要不是琅哥哥的意思,你觉得我会带你出来吗?”狐素如大为光火,可眼神里又有几丝忌惮之色。那容貌很美可眼神空洞的少女,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说似的,宛如一个木头人。
“你!”狐素如气恼极了,一把甩开她的手,愤然道,“我也不管你了,干脆就让墓幺幺那个可怕的贱女人把你抓走好了!”萱儿这才转过脸来,木然道:“有人在布置幻阵。”
“什么?”狐素如没听明白。可萱儿根本不管她,反而抓住她的胳膊,拽着她朝某个方向走去。眼看就要走出这处花园的时候,忽然她停了下来,空洞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从花园深处走出的黑裙少女。
“来不及了。”狐素如还没有来得及去深究,墓幺幺却第一时间看见了她们,笑意满满地走到她们面前:“九公主金安,这位贵子,倒是陌生得很呢。”
喜欢扇尊:孤阙歌请大家收藏:(321553.xyz)扇尊:孤阙歌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