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藏锋又拿起一块鸡腿在空中扬了扬,“去,跟长公主说声,我们走了。”
“可是门主……”
“别叨叨,赶紧地,等我吃完这个鸡腿就走。”蔺藏锋全神贯注地啃着手里的鸡腿,又想起来什么一样补充道,“你们是不是以为那鬼物之所以会现身认亲是因为他闺女被白韫玉给威胁了,还是觉得是因为白韫玉说他是王八蛋?”一旁的门徒显然习惯了他们门主的前言不搭后语,忙接话道:“肯定没那么简单。”
“废话。”蔺藏锋一个鸡腿敲他脑袋上了,“望儿你真是除了不长脑子,什么都乐意长。”
“我知道了,私生女啊!墓幺幺肯定恨死她爹了,之间肯定还有一段风流往事,不是说汪若戟没有老婆的吗?瞅那个模样,是对她宝贝得紧啊!这是为了让她改变心意,和他这个爹重归于好!”他的大徒弟望儿不死心地说。蔺藏锋一脸差点噎死的表情,“好你个锤子!那他怎么不在裂石悟道的时候就出来救他闺女?先前他闺女在青藤试上差点让郭亮给弄死也没见他来啊,他宝贝他闺女?我呸,他连我疼雀歌的万分之一都不及!”
“那,那就是要给韬光谷个下马威,疏红苑要整韬光谷了!”
“你这是……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个徒弟。”蔺藏锋鸡腿也不想吃了,随手扯了布巾擦手,“要是那么简单,我临仙门能和丧家犬一样逃了,天狐族能逃得比咱还快?”
“难道,是为了收拾咱和天狐族?那不能吧,汪若戟再厉害,他也不敢啊!”
“要是真收拾咱们也倒好办了……”蔺藏锋突然叹了口气,摇头不再说话。
月上高庭,正殿云开露冕旒,下方珠翠压鳌头。殿内正中央,祭台缓缓升起,群祭依礼祷祝,为首的冠祭持漆器出列,撒以东山蝶粉,祥气拥月而出,殿内高华熠熠,殿外圣光流辉,七香聚。随着长公主起身宣礼,冠祭开始祝礼:一告英灵,二告先祖,三告神明。“皎皎月神,乃乾乃坤。庇吾族人,庇吾万民……”
墓幺幺和汪若戟也随着众人对月祝礼,祭礼之后,长公主宣告本次青藤宴最后一个流程。甄门,所谓甄门,便是各大门派甄选青藤子入门之仪,虽然有些青藤子已有门派,可青藤子最特殊的一点就是,他们可以师从双门。最关键的一点是,很多海外修士以及隐士,一些神秘的门派,也会在青藤试里选青藤子入门。甚至有些门派比如八极殿、丹霄宫这样的地方,从来不见他们轻易收徒,只偶尔在青藤宴上才会收上寥寥数人。
各大门派的牒灵纷纷朝祭台之上飞去,墓幺幺的目光随着这些多半是昆虫形态的牒灵不断起伏,端庄半坐,看不出情绪。可汪若戟抬手帮她倒满了茶水,轻说:“有想入的门派?”
“有啊。”墓幺幺也不藏着掖着,转而望向了身边的染霜,“你想去哪里吗?”染霜并不回答,凝神敛息端坐,要不是偶尔还有气息透出,旁人几乎要当这是座冰雕。
不一会儿,祭台那边便收完了牒灵。这些青藤子们,在报名的时候就已经填写过门派意愿……所以,现在也只是在安静地等结果罢了。一声悠扬的钟声落下,冠祭洪亮而缥缈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他开始宣读各个门派的甄门结果,青藤子们一个个形色各异。终于到了重点,一些举世瞩目的大门派的名额开始念了出来。八极殿收了弗羽乙乙和翎珑。冠祭顿了一下,念出了本届最后两个门派的名字。
“怀婵阁甄——墓幺幺。丹霄宫甄——蔺雀歌。”临仙门那边响起一阵骚动,就连蔺雀歌本人都洋溢着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开心和惊喜。丹霄宫已数百年未收过一人,她报名时也只是试探性地写上去了而已,根本没想到自己竟会真的梦想成真。而蔺藏锋的笑声隔着幻阵都能听见了,更不要说他絮絮叨叨地大声道:“吾门大喜啊,蔺某在此要多谢丹祖前辈了!”
不少人忙来贺墓幺幺入了怀婵阁,毕竟怀婵阁三届没有招收过青藤子,也是相当难进的一个门派。一番礼尚往来过后,汪若戟饶有兴趣地看着墓幺幺说:“失望了?”
“怎么会,能入怀婵阁这样的大门派已是我三生有幸。”墓幺幺意态谦和。汪若戟微微一笑,不再作声。不停上演一场又一场大戏的本届青藤宴的结尾,竟是以长公主简单的祝词而平静甚至可以说是草草结束的。一个个大门派和大家族提前离场,走得那叫一个干脆利索。
这让墓幺幺感到很无聊,无聊到睡着。不一会儿工夫就昏沉沉得有些乏力,再不久身子一歪,就软绵绵地靠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陷入了半昏半睡的境地。醒来时,天已露白,却是五日之后了。她刚想起身,就被身边的一个男人按在了床上。他上前两步撩开幔帘,秋日的清晨,光线微妙地从窗帘缝隙流落,让男人上身坚毅的线条模糊得有些柔和。他立于窗前,面具下的目光不知落在哪里。黑色的发垂在耳边,边角有些凌乱,泛着昏黄色的光,细密而柔软。
“女子的闺房,你倒是随便得很。”墓幺幺忍住胸腹的痛,倚床坐起,朝他挑了挑下巴。染霜静静地看着她,说:“霸相让我进来的。”
“他倒是真不担心他闺女嫁不出去。”她揉了揉左肩,看染霜轻轻偏开视线,这才意识到自己赤着肩,不过她倒毫不在意,说,“我爹让你进来干吗?想让咱俩坐实了外面的流言?”
“你昏了五日,我等了你五日。”染霜声音很冷,甚至有几分焦急,“你为何会飞雁步?”她怔了一下,久而莞尔:“你一直等我就为了这个?”
“是。”他顿了一下,“从青藤试之后你就一直在避而不答,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了你各种无理的要求……所以,你现在必须要告诉我,你为何会飞雁步。”
墓幺幺曲起双腿,把头搭在膝上,歪着脑袋看他,目光俱是狡黠:“我就是会啊。”
“你!”染霜气结,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看样子是憋坏了,“你,你答应过我。”
“我答应的人多了,要是各个都实现,可得累死我。”她一点都不在乎他四周的气息变得更加阴冷,反而调笑起来。染霜忽然又静下来了。他沉默片刻,直直望着墓幺幺,久久不语。可她毫不在乎,大大咧咧地回看着他,眼睛忽闪忽闪,直到最后,他四周几乎要暴动的气息忽然平静了下来。他转过身,推开了门。生气了呀。墓幺幺笑着看他要离开的背影,忽然没来由地问了句:“你和归雁宗有什么联系,为什么这么想知道我会飞雁步的理由?”
染霜一下停住脚步,屋门已被他推开半扇。房外庭院满是秋光,日光如瀑从他颀长的身形滑落,一片片似羽的尘在盛光里翩翩如玉华,将他面具下的侧脸绘出半隐的形度。世界很暖,他很冷,也很悲伤。她嘴上一直挂着的笑容,不知不觉就淡了。不知为何,她觉得染霜那瞬间是有什么欲说出口的。但他推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归雁宗啊。她喃喃自语,把下颌埋在膝上,素来灵动的眸突兀地凝冷,如陡遇一场突如其来的霜降。举国来看,怕是不会有哪位官家的晚宴会如此尴尬冷清了。岚木山景大雕花桌,上摆冷肴八道,宫糕数十盘,热馐不断,而宴席的主人汪若戟只拿筷品了两口,便撤下,再往复上着。寻常一道晚饭,愣是吃出了满汉全席的奢侈。
然而与他同桌的,只有两人。墓幺幺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便停下来捧着脸无聊地玩着手里的一个貔貅小把件。另外一人坐在墓幺幺对面,胃口倒是好上一些,只是吃了一些花蜜和素食便也停了筷子。硕大的宴厅内,只门边站了两个身着疏红苑制服的卫兵,红色披风随风舞着,给本就不热络的气氛又添了几分煞气。
“爹,你什么时候和这奇葩关系这么好了?”墓幺幺打破了这份宁静,双眼滴溜溜转。汪若戟细细用帕拭去两根小刺,也不抬目:“这不是你看上的人吗?怎么,不开心他在?”
“那你这意思,是帮我绑了个男人回家?”墓幺幺饶有兴味地盯着染霜上下打量,“可是我喜欢好看一点的,这货戴着面具,看不出来好看不。把你面具摘了让我看看呗?”染霜不语,“啪”一下把手里的杯盏扣在了桌上,那架势,分明一言不合就准备拔剑。汪若戟笑出了声,已是放下了手里的银筷,身后的侍女乖巧地捧着两个玲珑精致的荷花玉盏上前。他扭过身子,双手放在玉盏里漱洗,末了扬了扬手。“都下去吧。”待到房间里只剩了他们三个人,汪若戟悠悠开了口:“幺幺,还记得我答应过你什么吗?”她微怔一下,倒是笑了,笑得甚为开心。“记得,”她顿了一下,“你准备什么时候娶个男人进门?”墓幺幺的语气与其说是调侃,倒不如说是赤裸裸的挑衅。可汪若戟浑然不察一样,朝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信步走到染霜身边,微微躬身朝她露齿一笑。她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爹的当然要以身作则。”他顿了一下,左手搭在了染霜肩上,“我的乖女儿既拿了前三名,我定是也要说到做到的。宝贝女儿,来,见过你的,我想想,是该喊妈还是喊爹?”饶是墓幺幺觉得自己已波澜不惊,可还是“腾”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染霜说:“我去!”汪若戟有些不悦地直起身来,和暖眸里俱是笑意:“幺幺,爹怎么说的,不能骂人。”墓幺幺傻眼了:“你意思,你娶了染霜?”
“喜酒可还好喝?喜宴可还满意?”汪若戟只笑。“你……染霜,你同意了?这是我爹,货真价实的男人!你喜欢男人?”墓幺幺激动得有些无法言语。她承认,她激动坏了。毕竟,她本来是想在连汪若戟说话不算话之后好好坑他一票大的——这下,坑个屁啊?汪若戟笑得开心极了,可墓幺幺一点都不开心。“爹,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我看上的男人,你自己娶回家了,传出去不嫌丢脸啊?你说你娶个男人算了,还抢自己闺女的,这算个什么事儿?”墓幺幺想尽了办法挤兑汪若戟,可他似一口万年老钟,不带响一声,倒是直起身走到她身边,笑眼如丝。“我赌不会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幺幺,你还要和我赌吗?”
“赌……你大爷。”墓幺幺气极,半晌颓丧地坐在了椅子上,“爹,算你狠。”汪若戟的笑声不能更舒爽。可作为被娶的那个男人,染霜从汪若戟走到他身边开始就一直僵硬如木,身边寒气几要凝成实质。可他一直没有辩驳,只最后在墓幺幺那种别扭的眼神里再也坐不下去了一样,猛然站了起来,话也不说扭头就走。良久,待到染霜的身影消失不见,墓幺幺脸上的震惊和玩味像是一层甲壳慢慢碎裂。她眨了两下眼,灵动的碧眸渐渐变得深邃而阴暗,随着她眼角图腾扭动出一种诡异阴森的气息。她拿出手里刚才收起的貔貅,放在桌上,以手撑面,半侧着脸盯着貔貅的眼睛看着说:“汪若戟,你和染霜达成了什么协议?”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汪若戟手持一盏紫砂,鼻翼轻吸壶嘴里氤起的茶雾。
“也是,没什么关系。”她想了想,莞尔,“本来还想坑你一票大的,没想到竟让你躲了。不过你答应过我,青藤试后为了让我成为第二个你,会送我一程。现在我如约了,你呢?”
茶雾缓缓,汪若戟儒雅的脸庞更显得柔和温暖。“嗯,你做得出乎我意料。所以,我不但会如约送你一程,我还会送你两件东西,以及……”他顿了一下,掀起眼帘,眸如初阳,“帮你毁掉三个人。”或许他的声音过于温润,微笑过于柔和,视线过于慈悲,墓幺幺才会在一时间完全没有体会到他如地狱里猛然爬出的厉鬼,煞气和杀机如同岩浆一样猛然喷发。最可怕的是,这个人根本没有任何杀机和煞气。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有些轻颤,如同本能。她定了下神,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露任何蛛丝马迹:“什么意思?”
“三年了,墓幺幺。我毕生所学,你俱学会。我不会的,你也学会。”他轻啜了口茶,像是陷入回忆,听起来很是怀念一样,“可在你身上,我看不到你有任何地方像我。”
“墓幺幺,你成不了第二个我。”他顿了一下,声音平和。墓幺幺的笑意一下消退,晶亮眸子一片死寂,他的话语好似一把烈火将她所有伪装顷刻燃烧殆尽,死气沉眠了数个绝望痛苦的夜晚白日,如今重现光日,像是刚从坟头伸出的枯骨。
“汪若戟,你究竟想说什么?”那个灵动娇俏的声音此刻如同乌鸦一样嘶哑而不祥。汪若戟见她那般模样,倒是笑意深了几许:“墓幺幺啊墓幺幺,你总还是不懂。不过也无碍,日后你总会有一日明了。我会像我约定的那般,送你最后一程。我已请示圣帝和蟾桂宫,两日后,我会大开盛宴宣告天下,你是我唯一的继承人。你会成为这个国家,不,你会成为七月惠泽之下的沣沢大陆上最明亮的星辰。会有无数人想要和你搭上关系,会有无数机会等待着你,亦会有无数的人想来杀你。”
“所以,我送你两样东西。一样就是你手里的貔貅,一样是你枕下的书。”他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紫砂壶,“我还会帮你毁掉三个人。”毁掉,不是杀掉。墓幺幺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信息,她深深地明白从汪若戟嘴里说出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杀人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是从汪若戟手里毁掉三个人,那就意味着会死很多很多人。可她静静地看着汪若戟有一会儿之后,又抿嘴笑了。
“你有条件。”汪若戟摩挲在紫砂壶上的拇指忽然停了一下,翡翠扳指在紫砂壶上发出一声清响。他抬眸看向墓幺幺,“我素来喜欢你的聪明。比我当年你可要聪明上太多。是的,我有条件。”
“说。”墓幺幺开口道。他松开一只手,挑起修长的指尖指着墓幺幺手里的貔貅,道:“这个,是活的。”墓幺幺一下愣了,目光落在手里的貔貅上:不过一个粗劣玩件,看起来就是路边摊上的东西,要不是上面雕刻了两个硕大的貔貅二字,她都不会把这个猪一样的玩意儿称为貔貅。这东西还是她在梳妆台上发现的,随手便拿来宴上玩,还准备嘲笑汪若戟审美怎么如此奇葩。
“活的……几个意思?这不是貔貅吗?你的意思,这玩意儿是个神兽?”汪若戟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哈哈,怎么可能。我只是告诉你,这玩意儿是个活的而已。至于怎么是活的,你日后会明白的。”
“你现在告诉我又能怎么了?”墓幺幺真是讨厌死汪若戟这个毛病了。可他恶趣味地摇了摇头,说:“我告诉你还有什么意思?这么说吧,我的条件和它有关。”他又止住了话头,目光再次飘远,不知看向了哪里,“墓幺幺,有人要杀我。”听到这话,她先是一愣,随即显然有些不屑:“废话。想杀你的人这么多,我都想杀你……”汪若戟呵呵一笑,看着手里的紫砂壶,许是睫毛垂下的原因,他的眸光有些发暗:“幺幺,我需要你成为我的挡箭牌,这就是我的条件。”墓幺幺敛去了笑意,面色肃穆起来。“解释一下。”
“我要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上,替我挡住一些东西。”他随即抬起目光,第一次直接地望着墓幺幺,眼光诚挚,“换言之,我要你替我死。当然,不会让你真死。”
“你要我假死?”
“我要你……成为众矢之的。”汪若戟想了想,又换了个墓幺幺更能理解的说法。
她陷入了沉默,睫毛轻闪,看不出心思。“所以你才会昭告天下,我是你的女儿。还说得好听,让我成为沣沢大陆最明亮的星辰。汪若戟啊汪若戟,你是不是让我参加青藤试的时候就在盘算这些了?”她说着说着,心里陡然涌起一阵惊意,可惊意退去之后,竟是几分心凉。汪若戟抿了口茶进喉,音色更为润泽舒缓。“那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开始。”
“你……”她看向汪若戟,有种莫名的失色从眼眉之上落在嘴里,带着涩涩的苦味。一个简单的“你”字,音尾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钳住了一样,再也涌不出来旁的话来。他不疾不徐地品着茶,看着屋外已高悬的七月。“你可以拒绝。”
“不。”墓幺幺站了起来,离开桌前,停在了门檐下,仰头看着同样的七轮明月。良久,她侧过脸。鼻尖似菱,碧瞳缱绻潋于深睫。忽有风来,她耳旁花坠轻摇,启唇道:“父债子偿,父命子,倒也合礼。你悉心教我三年,也算偿还。更何况,我这个人最喜欢和死打交道。”说完,她转身离开。
夜露漫过帘幕,银屏遮住轻寒。少女单薄的身姿随风而走,汪若戟的视线静静追随,眼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想起了某年在一无名池旁,大雨滂沱,一地狼藉。可淤泥深处,竟有一只艳艳丹荷绽了尖角。那是怎样一种艳烈的红,好似撕裂了那天看不见光明的黑暗永夜。而如今此时,他好似再次看见了那抹艳艳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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