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许暖橘色轻轻染上了少女的唇珠,眼神掠过铜镜里身后男人的影子,笑意爬上眼角,“回来了?山有木的萝苏姑娘,怎么也没留得住多情的白少主。”他停在了她的背后,久久说道:“青藤赐灵,我替你去。我可以跟你签月死契,不会碰你的九辰灵。”墓幺幺手里拈着的珠花止住了颤,她左右偏了下头,寻了半棠髻的中心,将珠花按了进去,几分灵动娇色,倒是将她年龄又显得小了几分。“为何?”
“现在满城都知道悬松楼一案是一个碧眼少女伙同一帮外陆之人做的。”几日不见,他有些阴沉的声音满是疲惫的嘶哑,“虽然这些日子平静得很,没有一个人敢朝你身上去说。但是,我已得到了消息,四日之后的赐灵宴,有在场的目击者会亲自指认于你。”白韫玉见她无动于衷,有些焦急,从她背后来到她身旁,看着她说:“只要你不去,没有人敢亲自到霸相府里来抓你。”
“是吗?”她不咸不淡地反问了一句,有些不放在心上,倒是拿了一支发钗插进发髻里。“我已经得了霸相的默许。”他补充道。“原来如此,比起我来,白少主反而更信任我爹多一点。”白韫玉呼吸一滞,一把握住她的肩膀,强迫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俊朗的面容上此时俱是疲惫和急切。“幺幺,先前在悬松楼是我不对。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去试探你的心意。”疲倦,焦虑,将他本来明净的眸,染上一层层黯色。“我也不知道为何我没有去躲,可能像你说的那样,我是想试探一下你会有什么反应。虽然我知道,我那种行为无比幼稚可笑,但真的不是有意为之。可能本能里,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幺幺,我只是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的存在。所以,我本能地做出了那么可笑幼稚的行为——你有理由不原谅我。但是,我想说,拜托你,明天的赐灵,不要去。”
“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查,悬松楼一案的背后到底有谁的影子。后来我发现,这事后面到底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幺幺,你听我说。悬松楼一案,目的不是你。有人利用你在布一场针对霸相爷的局。”他紧紧地攥着墓幺幺的肩膀,力气大得让她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久久垂目。“你还不明白吗幺幺?霸相爷是帅,你是卒,是马,是相!”
“我是自愿的。”她终于说话了。“什么?”白韫玉一时间有些愣神。“我是自愿的。”她重复着这句话,用手拨弄着一缕头发,在小指上盘来盘去。“无论如何,那是我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墓幺幺仰起了脸,两边发髻上的步摇流苏发出碎碎声响,一如她的笑声那般清脆。“我是那卒,是那马,也是那相。可我不会死,因为我还有你啊,玉儿。”
她轻眨着眼,睫织如羽,瞳光明澈,宛如初春里最后一场晚归的风雪,簌簌扫去了他心里蠢蠢欲动的阴鸷。不知为何,有种涩涩的情苦攀爬到了喉间,哽住了他的呼吸,所以他的声音才会听起来像是有些哽咽:“墓幺幺,你为何要这般相信于我?”她转过头去,望着镜子里那个干净无邪的少女。“是啊,为何呢?”她喃喃。身后男人的体温如盛夏里的风,将她紧紧围绕其中。“墓幺幺,我上辈子一定欠了你很多钱。”他好闻的体香,将他所有未完的话封进了他落在她额上的吻里。
次日,蟾桂宫。这是一场特殊的仪式和祭礼,或许是千年来都未曾有过的,本该在青藤宴上进行的青藤赐灵,竟然单独挪移了出来。奢华金字塔形的祭台上,一条条月色光柱围绕其上,每条光柱里都有一个虚幻的身影,不多不少,正是七个。而七条月柱上对应的七轮圆月,皎皎月辉皆被聚在金字塔最顶尖的一处王座之上。那王座两侧不远有两旁座,每座其后皆立有两人,只是全笼在最少也是八重幻阵之中,完全看不清楚其中人影。只是不用看也知道,圣帝旁下左侧的位置,坐着的一定是汪若戟。
台上依然是烦冗的祭礼,月阶下倒是与墓幺幺所想的不同,参加青藤赐灵的人并不是很多,望去也就只有青藤十子以及一些祭官,还有牵涉其中的各个门派掌门或者代理人。倒是有不少熟面孔。比如说,从进来之后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的一些熟人。墓幺幺俱微笑扫过,礼有之,势亦有之。很快,到了关键的环节。冗礼之后,圣帝的声音响了起来。
“孤之褒赐,领之即可。”圣帝寥寥数语,并无几分兴色。剥去那种逼人的威严贵气,反而让墓幺幺听出了几分说不上来的疲惫。“启。”在墓幺幺兀自想着的时候,圣帝又开了口。
自他身旁右下侧的座位上,盈盈款款站起了一个无比曼妙的身影,只是笼在幻阵之中,体态就已给人瑶池惊鸿的艳绝之感。那身影匐礼起身,从圣帝手中接过三个荧光烁烁的物事,款款转过身来,自她脚下,自动生发出一阶阶的透明台阶,随她慢慢走出幻阵,渐渐隐去。
“上次青藤宴是长公主主持,为了不偏不倚,这次果然安排给了十三公主。”身旁,白韫玉的声音低低地传到墓幺幺的耳朵里。此时,那女子已临幻阵之旁,马上要跨过幻石,她轻轻抬起了左臂,如同一只白鹤扬起了翅膀。这时,有一道乌金之光立于她身侧,宛如剑光照空天自碧。他们走出了幻阵。
“息烽将军果然勇武,和十三公主是一对天仙也妒的璧人。”有人低低赞叹。金槽琵琶,刚扬起最惊艳的曲调。千般婀娜不胜春,一国绝色。圭璧无瑕垂琳琅,一疆神降。璧人,确是璧人一对。这么完美的璧人,不该属于这个世界,而应属于那高不可攀的神界不是吗?那么,我送你们去,不好吗?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对应属神国的璧人所吸引,没有人注意到,在某处站着的一个娉婷女子,会笑会哭会撒娇的脸上,渐渐褪去了一切神采。
她笑,牙齿恰到好处地露出了白晶晶的边角。她缓缓朝前走出一步,抬起了手指:我送你们一程啊。有无数不可察觉的银光从她袖里缓缓飞出,后背骨骼发出奇怪的微微鸣响。“幺幺……”她臂上一暖,转过眸来,望着紧紧捏着自己胳膊的白韫玉。他的眼神里写满了无法置信的惊恐,比第一次见到自己无法抑制煞气时还要震惊,还要惊惧的模样。
墓幺幺莫名其妙地有些想笑,于是她微弯了眉眼,做出一个笑的表情,然而脸僵硬得仿佛死掉了一样,只有眼睛里再也无法遏制住的弥天血腥的杀意,如洪水一般淹没了白韫玉。“放开我。”她声音嘶哑低沉,完全不是墓幺幺的声音,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幺幺。”他在颤抖。
那种仿佛见到了这世界上最可怕存在的感觉,牢牢锁住他的呼吸,可他仍然没有放开。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能放开。仿佛一放开这只手臂,下一秒,他就会看到这个世界的毁灭。“幺幺……幺幺。”他心一横,牢牢攥住了她的手指,与她十指紧扣,挡在了她的身前。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他们两个人只是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就已是一幅绝美的画卷。“五岳祭秩,四方环镇。火维地荒,天假神柄。”音如其容,势如其质。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重锦。随她轻语,浑身世间罕有的珠翠皆颤如弦音。她甩袖祭礼,宫装如春日繁花盛开,远山青眉,片云墨髻。
“青藤十子,你们是月神眷顾下最光辉的星辰……”一大串极为华丽的官词之后,十三公主的声音忽然转了一个极陡的弯,“但是,作为青藤十子,你们不应该只秉承我大隆国的未来,更应铭记背后埋葬的忠魂与悲骨。余只愿月神所庇佑的沣沢大陆上,不再有杀戮,不再有战争,不会再有血腥——永世不会再出现阳煞牧画扇那般罪大恶极之人!”
“十三公主净月垂眷!”祭台之下的人们纷纷匍礼高颂。白韫玉没有跟着说话,因为他全心只听得墓幺幺不语亦不言。十指紧扣的触感犹如秋日傍晚初摘的棉,暖柔轻盈。她不语,反低低笑出了声,那笑像一缕温和飘荡的棉絮,本该轻飘消逝,本不该留在他心里,宛如惊涛。他身后,除却那抹残余的笑意,只剩死寂,宛如万丈深潭,又好比千年古漠。他心里某处绷紧到了极限,连转过头去望她一眼的勇气都丧失殆尽。此时,他除了攥住她手的力气更加重了几分,竟再也做不出任何旁的动作。
“骗子。”这两个简单的字眼,仿佛是被千斤巨鼎硬生生砸碎的血肉,又好比用万吨石磨生生碾出的骨屑。不然,他白韫玉不会在被墓幺幺那种可怕煞气泯灭了所有想法之后,还能听到这句里蕴含着让他脊背发麻的痛意。
他无比愕然地侧过脸来——染霜不知何时已站了出来,浑身散发着那种可以在墓幺幺的煞气之中脱颖而出的蚀骨之痛。未动已瑟瑟,欲雨先沉沉。
言未止,意已行。自染霜四周奔腾出的冰冷杀机,恐怖而狰狞。他还未动,可那种已仿佛被紧紧扼住无法言表的痛彻心扉的恨意,无须拔剑,无须凝神,便已如惊涛骇浪。这样浓郁的痛和恨,他白韫玉能察觉到,那墓幺幺显然也可以。她忽然挣开了白韫玉的手,两步上前,踮起脚尖,从背后单手环住了染霜的肩,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了句话。瞬间,染霜宛如一个停摆的钟盘那样,静止了。
久久,久久。他四周的那些杀意,终在有人察觉之前,消散如烟。他仿佛一把饥渴千年的魔之刃,本再也无法按捺住重现天日的嗜血之意,而她简单的一句话,就为他套上了枷锁。白韫玉除了惊诧,已不知该对墓幺幺做出什么样的表情。而墓幺幺只是回头望着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青藤魁灵蔺雀歌,青藤枢灵墓幺幺,青藤邡灵染霜,余赐你们——九辰灵。”在万众瞩目的视线里,在一道自动生起的金光白月天梯里。墓幺幺掀起了眼帘,望着台上高高在上的那两位。可是,十三公主的高贵,息烽将军的威风,皆在众目睽睽之下,哑然于少女一个无比简单的举动。她,没有跪下。流年驰隙,物换星移。仿佛还是来时,陌上初熏,春风拂绿。束鬟舞剑的少女,身旁丰神俊朗的青年,或慕,或倾心,望她如归途,又如山高。
“扇子师傅,你回来了。扇子,辛苦你了。”而此时,披锦环翠的公主,身旁侍立着天神般的将军,平静淡漠,视她如陌路,如蝼蚁。“你……叫墓幺幺。”男人的声音还是那般出尘。她终于微微偏了下视线,望向了那个男人。铁衣如雪色,宝剑纹星文。甲胄战盔遮去了他绝世的容颜,明明是冠以帝国之狴的男人,反倒没有血腥味道,宛如月宫里独坐的仙。过了多少年?她记不清了。墓幺幺静静地站在这对璧人面前,平视着他们。
“大胆!见了十三公主你敢不跪!”祭台之上的女使上前一步,之后两名月甲卫也是刀剑齐闪。“牧画扇,人皆言你不跪天不跪地不跪神不跪人!今天,你是站着十万人陪你死,还是跪下自己死!”又是跪下。十三公主凝目看着墓幺幺,这就是汪若戟的私生女?听说是个了不起的女子。翠绿的眼睛?容貌不似本土人,面生得很。可不知为何,十三公主心里并不喜欢她,第一眼就有些讨厌她。尤其是现在。看见那个少女唇畔浅浅的酒窝,她忽然不知从何处察觉到一股难言的熟悉,熟悉到痛恨的感觉。于是十三公主眉心紧蹙,扭曲出明显的怒意。
气氛有些可怕,就连远在祭台之下的白韫玉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他紧张地望着高台之上的那几个人,紧紧攥住的拳头里,已握出点点滴滴的鲜血。台上墓幺幺的煞气已达到了巅峰,宛如一把高悬于祭台之上的斩天巨斧,随时可将整个天地砍个天翻地覆。
“十三公主净月垂眷,我有冤,我亡儿亦冤!”这句宛如杜鹃泣血的悲鸣,在整个大殿里惊起了一片惊涛骇浪。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从闪开的人群里慢慢走出来的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走出人群,来到高高的祭台之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随她跪下去的动作,她身上一身华服登时变成了麻衣素缟,以头杵地,砰砰作响。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扰乱祭礼?”女使尖锐的声音响彻整个殿堂。“贱妾张曲萍,乃是戍城苗家分家椒字辈长妇。”她跪伏在地,血染红了她额前绑着的白布。“虽然父皇本人并不在这里,但是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也算是扰乱圣帝庙礼,是要诛九族的。”没有等女使说话,十三公主倒是自己先出言说道。
“贱妾知道。”张曲萍道,“只求十三公主净月垂眷,替我亡儿申冤!”说完,她猛一抬头,手里已有一把小剑,不等月甲卫兵上前阻拦,举剑砍上了自己的左臂。几声惊呼。张曲萍已是痛得说不出话来一般,失臂之痛让她仍美艳风情的脸上蒙上一层不祥的死灰,她右手封住了经脉,止住了喷涌而出的鲜血。
“贱妾扰乱了圣帝庙礼,自废一臂,只求十三公主净月垂眷,听贱妾一席话。”十三公主“哦”了一声,倒是来了兴致,抬起两个手指,身后的女使便上前一步扶她坐在了王座之上,息烽将军则站到她身侧候立。“听你说两句也无妨,起来吧。”又望了一眼在高台上还跪着的蔺雀歌,染霜以及还站着的墓幺幺,手一扬。在他们三人身后,凭空出现了三把椅子。“坐吧。”
张曲萍起身,也不看地上的断臂,脸上是无法遮掩的悲痛和恨意:“贱妾幼子苗晴岚,年方十二。八月初七白露未时,在九百井陌悬松楼被奸人所害。”十三公主挑了下眉,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可怜我儿年幼不懂事,素日乖巧,连与人口角都未曾有过。可就是这么一个好孩子,就让人一刀……”她哽咽至极,眼睛里的血丝被泪水浸泡,更显狰狞凄厉,久久也说不出话来,最后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才缓缓说出,“一刀斩去了头颅啊!断头之痛啊!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痛哭代替了话语,不等说完,她已瘫软在地,涕泪横流。乌血和眼泪混合在那张素来高贵的脸上,凄厉好似女鬼。
“可怜吾儿啊!可怜啊!而那个奸人,就在这里!”她忽然提声尖道,几乎如同惨叫。众人被她那般模样弄得俱是心神凛凛,就连十三公主的表情都有些肃穆。“谁?”十三公主开口问道。张曲萍忽然抬起了仅剩的右臂,遥指向高台之上,声色俱厉:“她就站在十三公主你的身前!”言出,息烽将军已站在了十三公主前面,手已按在了腰间的长剑之上。四方的月甲卫亦身动如魅,不知何时已护于她四周,团团围起。
“就是她!”顺着张曲萍颤抖的手,众人的视线落定在一个人身上。那椅子上坐着的少女,端坐正礼,容彩贵气,华裙妖娆,而唇畔那抹笑意如晨朝新萌的灵芽。“墓幺幺,你还我儿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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