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烽将军还是有些着急,禀礼朝后退去,“圣尊,那鄙这便去了。”
“为何要去?”忽然,男人冷不丁地来了句话。“为了捉拿谋害天狐族九公主的凶手墓幺幺。”息烽回答。“这么说,我月族这次要帮天狐族了。”男人又说。“当然不是,只是毕竟现我月族居圣位,不为别族谋正,徒惹非议。”
“非议?”男人喉间涌出一串深深的笑来,“我还怕他们不非议呢。这般小事无须经你之手,莫要忘记,你还有要事要做。”息烽愣了片刻,久久点头。“鄙这便去送信。”待到息烽将军离开,月中独坐的男人长长地笑了起来。“活着的人,还是太多。死的人,也太少。你说是吗?鸩儿。”随他低低唤了一句,桌子对面忽然缓缓凝聚出一个透明的光影来,光影逐渐清晰,竟依稀见得一处院子的折光。折光里,院落深深,一个并不高大的身影弯腰在摆弄花草。他背对着光影这边,轻轻快快地笑了,声音有些放浪而轻佻:“所言极是。”
“那就好。”男人睁开了双眼,而那双眼睛里,竟是一片白惨惨的深渊,让人无法望进去,又仿佛有着万种吸引让人不由自主深陷其中。光影消失。院落里,那摆弄着花草的男人直起了身子,刚巧有个打扮娇俏的女人经过,她见到这男人很是着急地说道:“李真啊,我费劲找你这半天,快别摆弄这些花了,我有急事要出去趟,你快去帮我备下车辇!”
“妥嘞,越奶奶!”李真麻溜地一溜烟小跑离开。他身后的那团透明的光圈之门,渐渐消失不见,可是越芙好像根本看不见一样,心急火燎地就跟着走了。“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一连说了三个成何体统,初太君气得脸上的褶子都不停跟着抖动。“气煞我啊!你说说,怎就非看上这个丧门星了?以前不过是风言风语也就罢了,这下倒好,啊?直接把这小浪蹄子的姘头给带回家了!这传出去我初家还要不要脸了?我一把老脸啊!”她拍腿号啕,越说越气,眼看就要背过气去,身后的老嬷嬷赶忙端茶倒水给她顺气。
“啊,你说说,这小浪蹄子自个儿发贱就算了,怎么还杀了这么多各大门派的人呢?那些门派倒也算了,关键是,怎么还跟临仙门和天狐族也赶到一起了呢?还有,她怎么就敢和天狐族……”提起这事,初太君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和天狐族结了这么大一个仇呢?”
“汪若戟那个该死的奸诈之辈,怪不得死乞白赖也要把这个丧门星嫁过来,敢情在这儿等着我初家呢?”初太君恨得咬牙切齿,“这下好了,人都要死了,汪若戟个小兔崽子屁都不放一个!让我初家背这口黑锅?想得倒是美!”她说到这里,眼神一横,一拍桌子:“和天狐族结仇,万万不可!去,拿纸笔来,我这就要代写休书,趁着这个丧门星没死,赶紧把她扫出门去!”
“奶奶!”随着这声略显焦急的喊声,一个身着靛蓝芙蓉裙的女人急匆匆就跨过前槛走了进来,走得近了,才看见这模样姣好的女人竟是墓幺幺有过浅缘的越芙。初太君顿是愣了,脸色更加难看不少,鼻孔朝天冷冷一哼:“我当是谁呢,你回来干吗!”
“我……”越芙看见自己亲奶奶这般样子,眼圈立马红了,也不敢走太近,离了老远站着说,“奶奶,咱家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所以我才来阻止您的,您忘记八年前发生的事了吗?”
听到这段话,初太君的脸色白了白,青了青,最后又咬牙,浑身有些止不住地发抖。身后的老嬷嬷慌忙又端起茶水给她,她接过来手颤得连杯子里的水都晃洒了出来:“这不一样吧,不一样吧,不过是一个刚过门个把月的女人而已,应该不会的吧?”越芙叹了口气,走上前来轻轻为老太太顺着气,目光里有着遮掩不去的惊恐。
“奶奶,是,我是初家的耻辱,泼出去的冷水,可是不管怎么着,我这颗心从来没有离开过初家,更从来没有忘记过八年前……您想想看,八年前,那不过是个没有名姓的小书童,弟弟和他也就玩了多久,有半个月吗?后来,发生了什么,不用我说了吧?我虽然不在家里,可这些日子里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弟弟和墓贵子那是形影不离,亲密得很。我一听说出了这样的大事,心里就慌得很。奶奶,我知道您心里头气得很,不愿意这贵子进家,可是您要知道,从墓贵子进这个家门之后,就不是您说得算了。弟弟要是喜欢,您是当真不能拦着。”
“你懂什么!”初太君一把将她的手挡开,扭头怒斥,“这小浪蹄子的姘头被带回咱家了你知道吗?就在他们院子里宝贝着呢!更别说这贱人和天狐族临仙门这些大门派结上死仇了!连汪若戟这个兔崽子都不敢露头,我凭什么护着她?这小浪蹄子就差在我头上拉屎了!”
越芙摇了摇头,“奶奶您先别着急。我知道您憋屈,可是我说句实话您别不爱听。就算墓贵……墓幺幺真的把她姘头带到咱初家了,就算她现在和天狐族、临仙门什么乱七八糟的大门大派全都结上死仇了……您好好想想,这些和弟弟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弟弟他喜欢,您能怎么办?您真的能二话不说把她扫地出门?天狐族临仙门这些门派的死仇有多可怕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见过八年前的惨剧,我们初家再也经不起这样一场惨剧。”初太君张了张嘴,将手里的茶水砸到地上,“一派胡言!不……不行,不行!”
“芙儿说得对。”忽然,一阵冷风吹来。鬼魅一样的老头子佝偻着身躯从越芙身后突然现身,飘到了大殿主位上,晃晃荡荡坐下。越芙慌忙跪下行礼,就连初太君也慌忙跪了下去说道:“肃太尊。”初肃脸上枯树皮一样的褶子颤颤地抖了两下,声音嘶哑难听:“不管怎么说,也是我初家的人。平日里倒还好说,这个时候,万万不能休出门去。不然,外界怎么看我们初家?怎么,区区天狐族和临仙门就能把我初家给吓得屁滚尿流了?不但不能休,这丫头,对我初家还有大用。葵儿,这些日子,你就不要再对外见客了。初家的事,由我来亲自主持。”
“是。”初太君脸色白得像纸。“芙儿,随我去看看那丫头去。”
“怎么样!肃太爷爷!她怎么样了?”初之韶着急得像是火里的蚂蚱,不停地催促。初肃始终在她手臂上的经脉来来回回地探索,宛如磐石一样端坐。久久,他长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两枚丹药,把她的嘴给撬开,灌了进去,然后转过身来拍了拍初之韶的头,很是温声和语:“肃太爷爷会把她救活的,小韶放心好了。”
越芙小心翼翼地跟在初肃身后,大气也不敢出。“芙儿你有话直说好了。”初肃停在了一处花池旁边,看着面前一片枯树,淡淡地说。“肃太尊,墓幺幺是不是没救了?”越芙心一横,问道。“为何这么问?”
“您给她吃的丹药上色黄,有横纹三道,垔符一道,闻之药味有三种,那就应该是行乐丹了。这个时候,您喂给一个重伤的人行乐丹,就说明她……连救的必要都没有了。”初肃久久回道:“我一直觉得要不是八年前,以芙儿你的心性和聪慧,定会问鼎大宗,还有可能会成为我初家第七位大尊。可惜啊可惜,唉。”
他顿了很久,又说道:“你说的没错,连我也救不了她。”“如果我没看错,她应该是吃了仙妒花。”初肃掀起满是褶子的眼皮,左眼里冒出锐利的精芒。越芙闻言顿时惊住,缓过神来才道:“这怎么可能呢?仙妒花不是都已经绝迹了吗?”
“我曾经也是这么想的,可她身体里那经脉断裂的特殊痕迹,紫府坍塌时的样子,和服用仙妒花之后的样子完全一样。数百年前,那位比我修为高出太多的尊者倾尽所有想去救自己吃了仙妒花的儿子都无能为力,更何况我呢?”初肃叹了口气。
越芙身体有些不支地晃了两下,片刻捂着胸口说道:“肃太尊,那我们就这样看着她死?弟弟他一定会再次崩溃的!那时候,我们初家怎么办?”初肃颤颤巍巍地坐在了花池边上,看起来更加苍老了。“你准备准备,把墓幺幺带走,送到霸相府去。不能让她死在我们初家。”
“可是这样的话……”越芙有些迟疑,“有损我初家观势吧?这落到坊间里去,还不让那些别有心机的人利用了,使我们初家的观势落了天狐族一个输去?”
“此事不待你操心,我自有分寸。”初肃站了起来,“至于小韶这边,只能先拖着看了。我这便去告诉小韶,我要带墓幺幺去找个老朋友给她治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可是,万一弟弟他知道了怎么办?我不敢骗他啊!”越芙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记忆,朝后退了数步,不敢应承。“你听我的就是。”
“是。”越芙答道。“不行,你把墓姐带走去治病就是,这个男人不能带走!”初之韶愤怒地挡在床前,阻止了越芙身后的家丁试图去搬走床上沉睡不醒的白韫玉,“这样等墓姐好了,就是为了这个男人,她也还会回来!”
家丁们为难地看着越芙。越芙久久叹了口气,道:“行,你愿意留就留着吧。姐姐我到时候去跟韬光谷交涉好了。”
“芙姐。”初之韶推着轮椅来到越芙身边,紧紧抓着她的衣袖,一半仙童一半恶魔的脸上,浮现着让人心疼的脆弱和无助,“求求你一定要把墓姐带回来给我。芙姐,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墓姐。求你了,芙姐。”越芙望着他的目光里是害怕,是惊恐,朝后退了几步,躲开他的手,匆匆忙忙转身就走。
“越奶奶,这霸相府根本不给我们开门啊!”李真很是恼火地又踹了几脚大门,转过身来走到车辇旁,怒气冲冲地说,“这里头的人都跟死了一样,连个声都不吱!”越芙掀开了窗帘,望了一眼霸相府的大门,声音冷淡:“没关系,不开门也无所谓,去,让人把她抬到门口去。”
“妥嘞,越奶奶!”李真一溜小跑到车辇后,招呼几个家丁将担架抬到霸相府大门口放下。“然后呢越奶奶?”李真啪嗒啪嗒跑来,问道。“回越府。”越芙看也不看一眼,就放下了车帘。李真一愣,有些慌张道:“这样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霸相府自个儿的人,自个儿愿意放外头就放是了。”越芙冷漠的声音从车辇里响起,“李真啊,这几天乏得很,你那香料再改改方子,多加点宁神的料。”
“妥嘞越奶奶。”李真只得跟在车辇旁,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霸相府门口。孤零零的担架放在霸相府的石阶上,两旁石雕的神兽威武霸气地矗立着,将担架上那个瘦弱的身影映衬得像是寒风中枯死的树叶。
啪嗒!啪嗒!雨又落了。当染霜赶来的时候,那个担架已在霸相府门口停了大半日。担架上已被雨水浸透了去,他起初是不敢相信,颤颤地一步步挪到近处,直到看清楚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他才疯狂地扑了过去一把抱起了担架上的人,怀里冰冷冷的,寒意入骨。
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怀里的女子,可一切都是徒劳。她的身体依然冰冷冰冷,气息比风中的烛火还要微弱。他抱起她,转过身来疯狂地拍打着身后的大门,声音嘶哑而凄厉。狂风骤雨不止浇透了他的一切,将他的嗓音都浸透了悲怆的水气。
“霸相,求您了,救救她!”他一遍一遍喊着,多少年间疏于的言语和秉过的尊严风骨,凄厉成一片可笑的滂沱。可那巍峨华贵的大门,依然紧锁。“不管是谁……求求你们……救救她……”他像是多年前抱剑四处碰壁的小小少年,又像是多年前在一片废墟里泣血号啕的青年。一样的无助,一样的孤苦。他失神地抱着墓幺幺无力地软倒在了门前。不知过了多久,自他面前出现了一个阴影,染霜抬起了头。有个人站到他面前,肩上坐着一个样子古怪的小兽。“跟我来。”他说,“我知道谁能救她。”
“为何来这里……”染霜紧紧抱着墓幺幺,望着对面坐着喝酒的男人说道。赫连苍煜不置可否,拍了拍肩膀上正在大快朵颐的小兽,然后扔下一叠金票在桌上,起身准备离开。
“为什么?”染霜忽然问道。赫连苍煜止住了脚步,侧过脸来,睫影如云霾森森,其间似笑的一抹眸光落在了墓幺幺苍白的脸上:“其一,迫不得已;其二,益于大势;其三,因为我……”他的声音和他的背影一同消失在一片模糊的光晕之中:“还未曾拥有她。”
在赫连苍煜离开后不久,他们的脚下一阵异动,四周光线渐渐明亮,刺得染霜都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嗡嗡异响后,他睁开眼来,眼前的精致厢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居于云层之间的奢华仙宫。他并没有迟疑,抱紧了怀中的墓幺幺一步步沿着脚下的云阶朝上走去。
他们面前的珠帘自动打开,待得入内,发现不过是一座异常简陋的竹屋。屋内一桌两椅一屏风,桌上一壶茶,茶嘴还在幽幽地冒着茶气。他神识完全感知不到任何气息,仿佛房间内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这种明明可以看到,神识却完全无法感知的诡异情景是染霜第一次接触到,他只能拉开椅子坐了下去。此时他忽然感知到了什么,猛然抬起头来,对面竟然已坐了一个人,仿佛凭空出现,又仿佛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很久。
“我等你们很久了。”有些邋里邋遢的青年搓了搓鼻头,露出一个友好的笑来。“是你。”染霜有些吃惊,“你是那个……死掉的青藤子。”
“是的,再次见面,我重新介绍下自己好了。我叫夕生……”他面前的茶壶和茶杯同时飞起,茶杯落在桌子中央,茶壶刚好悬停在上空,朝下倾倒着——可奇怪的是,明明听见了液体落在杯里的声音,也看见了茶杯中间涌起一圈圈白色水花,就是不见茶杯里有什么茶水。
“你能救她?”尽管有太多疑问和超出常理的事,可染霜浑然不去理会,依然选择了最直接的单刀直入。夕生并不看墓幺幺,反而问染霜道:“回答我三个问题。”染霜点了点头。
夕生很是有兴趣地撑起了脸:“你是谁?”
“染霜。”夕生顿时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正中间的茶杯忽然就朝夕生的方向挪了半寸。
“在青藤试上,你比现在这个样子要有趣得多。如果连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那我接下来的两个问题,好像问的必要性就很小了。”染霜的目光落在那茶杯里,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格外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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