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韫玉觉得自己眼前一阵昏暗。一想到自己不知道要忍受多久这种待遇,他简直快要疯了。想他自打出生起就是活在传说里的韬光谷小少主,被黄帝宠上了天,哪受过这种屈辱。可一些必要的人生道理还是知道的,比如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比一般恃宠而骄的孩子要懂事太多,也圆滑更多。最重要的是,他很聪慧,是有大智慧大谋略高眼光的人。所以,在踢到了史上最硬铁板之后,被父亲大人教育一顿拱手送人,他还是没有被打击到。疏红苑那些人的手段,总体来说也没有太过分不可承受,他权且当成过眼云烟并不放在心里。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盯着面前的少女,心里是滔天的疑惑。为什么他一碰见她就三句话不和,有种被人从骨子里羞辱到地上的感觉?曾有多少女人哭着喊着求他见上一面,可如今竟被一个少女如此鄙视:不好意思我不喜欢你这样的,有些娘。他自认气度很好,自认经过风浪,可他从没想过会因为一个少女的三两碎语就要破功。他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刚才已是暴怒边缘的眸子,再次恢复了清明。“墓姑娘眼光高,那是自然。”
“我眼光不高。”墓幺幺淡淡地说,转而看着他又笑着说,“喂我。”白韫玉,认命。可喂了不到两口,白韫玉又差点破功。因为墓幺幺看着他的脸说:“你猜对了,我今天是有约在身。还是约个男人。”她停顿了一下,“作为我的人,我决定让你陪我一起去。毕竟,万一我看上别人你的地位就不保了。”我保你大爷!白韫玉差不多就要脱口而出了。最后关头想起父亲来信上的暗语,深深地吸了口气,挤出一个温柔的笑来,话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的,没问题。”
没想到竟然会来这里。白韫玉环顾四周,看着身旁大快朵颐的少女,一脸无奈。“慢点吃,别噎着。”
“想我当日来参加青藤试的时候,穷得叮当响,一口怀婵阁的饭也没吃。今天可要吃个痛快了……”要不是打扮得还挺淑女的,白韫玉几乎要觉得旁边坐着的这位是个几百年没吃过饭的乞丐。“霸相爷还能饿着你不成?”白韫玉冷讽。墓幺幺吃得很是愉悦,并不在乎白韫玉的讽意:“你不知道我爹那个玩意儿,说这些东西不是他闺女应该吃的,什么他闺女吃相不能那么难看……你都不知道我天天都吃的什么劳什子。那什么花什么草,把他闺女当牲口喂呢。”她吃得开心,话也多了,也粗俗了很多。
白韫玉有些无奈也有些愣神:到底哪个才是这丫头真正的性情?霸相府里骄矜高傲的贵女,此时怀婵阁娇憨无知的少女,青藤试上锋芒毕露的强悍修士……他真是愈加看不懂她了。
“你慢点吃……也不怕吃撑了。”他忍不住劝道。怪不得汪若戟不让你吃,这般吃法,多少男人也得吓怕了。他心里腹诽着,神识却忽一个激灵,目光紧接着一凛,转眸看向了厢房门口。果然,从门外进来一个青衣童子,朝他们躬身施礼,道:“贵子且随我来。”
白韫玉紧接着就看向墓幺幺,又傻眼了。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女模样了,面恭神谨,目光里又带着天然的几分高傲,冷淡道:“玉儿,走。”玉儿你大爷!白韫玉差点没一口水呛死,果然那小童同样露出无法遮掩的震惊表情。且不说咱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也不说你还没我一半年岁大,你看我哪里像是玉儿了?哪里像是艺妓一样的玉儿了?你是不是眼瞎!他怒目而视,也不动弹。那小童震惊之后,又补充道:“贵子见谅,吾祖只见你一人。”墓幺幺站了起来,看着那童子,忽轻笑道:“玉儿,随我走。”本该拒绝的白韫玉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她,不知不觉就站了起来,立于她身侧。墓幺幺仍不看白韫玉一眼,低眉看着那童子道:“带路。”那童子显然有些不情愿:“可是吾祖说了……”
她打断了那童子的话,说:“我让他随我去,他自是要随我去。老祖若是不愿,他自会罚我,不会为难你,你且带路。”见她这般行事,那童子有些犹豫了。“我不用去。”白韫玉说道。他一点也不想去好吗?虽然有些好奇怀婵阁里到底是谁要见她,可是他并不想卷入到墓幺幺的事情中,更何况,他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肯定一肚子坏水,指不定会怎么坑他呢。正这么想着,思绪忽然被右臂上突然传来的温热打断,紧接着一股非常特别的淡香滑过鼻尖,他一恍惚就看见抱着自己胳膊的墓幺幺,正仰头朝他甜美一笑。“你是我的人,我让你去,你自是要去。”
麻木地被墓幺幺拽着朝前走的白韫玉,此刻觉得自己多半是废了。哪怕是来到了一个他从来没听说过也没见过的地方,他也没有缓过神来。还没看清楚那上面的门匾写的出云还是出岫的时候,就已经被墓幺幺几乎是半拖着拽了进去。不愧是擅长幻阵的怀婵阁,明明是推开门进了一处房间,可随着身后那童子轻轻关上门退出之后,他们二人回神来看时,就已似走入了一座云阙之上的缥缈仙宫。他们沿着金阶朝上走着,流云在脚下水一样滑过,那真实的触感和四周缥缈的仙音,让白韫玉忍不住有些赞叹。沿着金阶而上,不消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了最上方的那处金碧辉煌的小殿门前。殿无门,四周有云翳一样的垂帘遮掩,待他们走近时,那帘幔便自动掀开了。可是里面的光景,却好似水中月,镜中花,看不清楚。墓幺幺挽着白韫玉的臂就朝里面走去,还没走近,白韫玉就一声轻咦。墓幺幺不知何时已经走进去了,可她握着白韫玉的手却停在了外面。白韫玉试图朝里面走,可好像有面无形的墙将他挡在了外面。不一会儿,墓幺幺就松开了他的胳膊。
“在外面等我。”她说。无法进入的白韫玉只能站在外面,面色看不出情绪。奇特的是,他身侧竟凭空多了一桌一椅,桌上还摆放了一些奇珍异果,显是让他坐下慢慢等了。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殿内,依然看不出任何端倪,至于神识,自打进了这个什么出云厅之后,就好似断线了一样无法动用。他只能无奈地坐下,慢慢等着墓幺幺出来。殿内并不是白韫玉所想象的那般是个奢美的宫殿之类,而是一个寻常普通得甚至有些简陋的木屋。木屋之内,也就摆放了一桌两椅,角落里落着两个书架,一处屏风。墓幺幺环顾一圈,视线落在了屏风上。那屏风显得很是普通,可是仔细看去,那屏风里的光景,竟是有一人正坐在一处华丽的宫殿外,外面全是云阙,如缥缈仙境。再仔细看过,那人不是旁人,竟是在外面候着的白韫玉。
幻阵中的幻阵吗?这屏风应不是阵眼,那这里面最少是六重幻阵。简直可怕。她心惊于斯,面上并不显露。于是她随意地拉开了一把椅子坐下。刚坐下没一息时间,眼里忽有冷光闪过,抬头有些愕然地发现面前本来空着的椅子上,已不知何时正坐了一个人。这并不是她震惊的理由。就算这恐怕是八重幻阵,也不足以让她如此震惊。因为坐着的那个人,正正对着自己的人,是她的故人,是一个已经死了的故人。“夕生。”她脸上的错愕仅仅持续了两息时间,便消失不见,又恢复如常。夕生露出她很是熟悉的腼腆微笑,说:“幺幺你好,我们又见面了。”墓幺幺朝后仰了下身子,面色有些沉冷。“我亲自确认过那具尸体的气息。你不可能还活着。”不等夕生开口,她自己停住了话语,笑意渐渐爬上眼角,“可是如果你是传说中那位幻术境界已到达辨无可辨的人。那倒是我自己能力不到,看走了眼,也不能说你是诓骗于我。”
夕生挠了挠枯草一样的头发,弯下腰来,不知从何处抱起了一只白色小狗。那小狗闭着眼睛在睡觉,卷毛长长的,尾巴也是卷卷翘翘的,看起来可爱极了。他又抬手,眼前空空如也的桌子上平白又多了一壶茶,两盏杯。那茶壶也没有人控制,自己就飞舞在半空,为两杯盏满满地倒上,又自己停在了桌上。“幺幺,我知道你很生我气。关于这点,我很抱歉。”很真诚地看着墓幺幺,眼神仍然像是那个衍机门来的乡下小子,瑟瑟怯怯的。“谢谢你,会为我报仇。”
“尊上说笑了。我何德何能,能为怀婵阁阁主报仇?”墓幺幺也不端茶,笑意仍是满满。夕生露出一个有些讪讪的笑来,端起杯子吹着上面的热气,小声小调地说:“幺幺。我知道你不想入怀婵阁。”
“怎么会,能入传说中神子的怀婵阁,我怕做梦都要笑醒的。”墓幺幺摇了摇头,礼貌而得体地回答。他抬起眼来,直直地望着墓幺幺。墓幺幺也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时间不过一息。可她忽然轻轻眨了眨眼,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上所有衣服已被汗水浸透了。太可怕了,她竟然毫无知觉毫无挣扎地就因为一个眼神,落入了那人的幻阵里。那么平常如水的眼瞳里,好似藏着整个星宇。“尊上,好手段。”墓幺幺有些气喘,终是忍不住端起了杯子,一饮而尽,几乎要跳出胸口的心脏这才缓缓得平静下来,紊乱的气息也开始变得正常起来。夕生垂下头轻轻抚摸着怀里的白色小狗,声音第一次变成了一个分不出男女也分不出年龄的缥缈声音:“吾……九化失败了。”
“什么?”墓幺幺差点站起,她震惊地看着面前的夕生,眼神里是再也隐藏不住的震撼。九化,九化啊!想她牧画扇当年最志得意满之时,也从来不敢肖想的一个境界。放眼整个星宇,敢冲击九化的人,千万年来,屈指可数。这个简单的词语,好似上苍最残忍的赐予,给了他们这些修士无尽的渴望,却从来不肯给他们一个最简单的终点。她第一次活生生地听见有人对她说:我九化失败了。这种境界的可怕,是没有任何人知道失败之后会是什么样。有人说,九化失败,身死魂消。也有人说,九化失败,泯灭轮回……可现在竟然有人九化失败,还好端端地坐在她面前。
“你这是又在骗我?”墓幺幺忽然有些愤怒。可夕生轻轻抬眼,淡道:“幺幺,你知道我没骗你。”他们之间,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这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墓幺幺的心思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怎么都梳理不平,久到她半天才轻轻平缓了呼吸,说:“你为何要告诉我?”听到这个问题,夕生轻轻抬起手指,那壶茶又自己动了起来,给墓幺幺面前的茶盏添满。“幺幺,我知道你想入的不是怀婵阁。可我还是自作主张,想让你来怀婵阁。”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安宁地落在墓幺幺身上。“我想收你做唯一的弟子。”墓幺幺愣了。一个冲击过九化境界的大尊所发出的邀请,一个单凭幻术就可以瞒生过死的大拿,现在坐在自己面前,告诉她,收她做唯一的弟子。若是以前的武痴牧画扇,怕是想都不想就直接答应了。虽然现在,她也动心了。“你可以逆天改命吗,你可以帮一个人续命吗?”她反问道。
夕生缓缓摇头,苦笑:“我不是神,无法做到逆天改命,更不可能做到续命。如果可能,我自己怎么会落得如此境地。”
“那我拒绝。”墓幺幺毫不犹豫。夕生显然没有料到墓幺幺会拒绝得如此干脆毫不拖泥带水,迟疑道:“怎么,你有什么人将死了吗?”墓幺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既然你不能,那这个问题就不重要了。”
“是啊。”夕生忽地笑了,“我就是喜欢幺幺你这通透明澈的道心。”墓幺幺端起茶水喝了:“怎么,你是看上我的道心了才要收我为徒?我并不是很相信。”夕生垂下头,额前散乱的发有些落在了他怀里的小狗身上,惹得那小狗不悦地微微睁开眼睛,一阵绿光如烈虹轰然扫过了墓幺幺身侧。不过一眼而已,她就被弄得心惊不已。他赶忙用手搔了一下那小狗的脖颈,嘘嘘安抚两声,好似对着那小狗说话一样:“道心吗,呵呵。”
他似带着自嘲又有几分冷讽的笑声,让她有些不知所以。他说到这里,沉默下去,待到怀中小狗再次沉沉睡去,他才继续说道:“都说道心珍贵,是证得大道必需的条件,它是基石,是擎天之柱。可我很好奇,有些人明明连心都没有,可并没有妨碍他证得大道。我呢,我自恃道心清明如莲花台,结果呢?”
他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墓幺幺,声音突兀地又变成那个不男不女的模样:“不,墓幺幺,吾看中的并不是你的道心。吾看中的,是你没有心。”他的声音苍茫邈远,明明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又如大浪一样从四面八方将她围绕。墓幺幺沉默地看着对面有些邋里邋遢的落魄少年,始终一副完美浅笑的面色,因他一句话而缓缓凝固。她眉是挑着的,凤眼是弯着的,鼻翼是稍稍翘着的,就连嘴唇抿起的形状都是完美无缺的一个温和的笑。
可她如是说道:“我怎么会没有心?没有心,我还能好好地出现在你面前?”夕生摇了摇头,敛去了笑容。
“你明白我的意思。幺幺,我说这样的话没有别的意思,你可以将我从你的死亡名单里抹去了。我不是你的敌人,相反,我是你的朋友。”
“在青藤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和那些寻常灵子太过不同。现下这些后辈们个个不如从前,都是些什么货色,除却一两个还能得我多看一眼,剩余那些……呵……”他语气里竟有几许厌恶之色,而挑眉望她时,眉眼里倒是多了几分光泽,“可你不同。幺幺,你身上有某处东西特别吸引我……和无心之人还是多少有些不同的。”墓幺幺没有回答,双手开开合合,视线也落在自己的指尖之上。
夕生见她这般,幽幽叹了口气,说:“幺幺,不论你是否入我门下,我想送你一句话。”
墓幺幺抬起眼帘,挑眉不语。“幻者不幻,生者不生。幻者若幻,死者不死。”她眉尖微蹙,有些疑虑之色,但并没有问出口。夕生又浅笑,伸出手放在她的杯子上,食指轻轻弹着杯盏,继而说道:“伪装成一个你绝对不可能成为的人,会是你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墓幺幺,你不是汪若戟,你成不了第二个他。”随他话音落下,他手指下的茶杯里忽然闪烁着一片灿烂的白色光华。里面的茶水好似活了似的,以他的手指为中心成了一股小型的龙卷风,自她面前从水杯里缓缓拔高,直到在她面前遮去比她还高上不少的体态,夕生的手指忽然朝下一点。
那水龙卷轰地一下竟是变成了一条水龙,在墓幺幺面前不停地盘旋,凶神恶煞地张开巨大的嘴,竟是吐出一颗浑身散发着莹白色光泽的宝珠。夕生的手指穿过那水龙的身体,捏住了那颗宝珠。可墓幺幺的视线并不在那宝珠身上,而是在他的手上。那水龙好似一面镜子,镜子外夕生的手指是一个普通青年的手指,有些黑,藏污纳垢。可镜子内,自己的方向,那只手莹润美丽,幽幽散发着一种天然的光华,骨节完美,肌白胜雪,修长美丽,其上覆着各种闪烁着奇特光芒的戒指和玉符,华丽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你……”她有些迟疑地看着那只手静静地从水龙里收了回去。水龙一下就变成了水雾,消散在半空。而对面坐着的夕生,手里正捏着那颗莹白色的宝珠把玩着,衬托得他黝黑的双手更显脏污。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墓幺幺,拿着那宝珠在半空中轻轻一弹,那宝珠竟径直朝她飞了过来:“幺幺,谢谢你在青藤试上为我做的一切。我知道,你本可以赢得更加轻松。”
“这枚璧兕珠算是谢礼,你随身带着,寻常幻阵于你而言如出入无人之境。”
“先前在青藤试上……”她并没有伸手去接,目光也并不在其上,而是看着夕生道,“应该一直都是你在帮我吧。第三场试炼里,我是不是第一场就排给了狐素如?”夕生只笑不答。
“果然,”她顿了一下,“原以为是楚相的手笔,毕竟能在临仙门以及天狐族的压力之下,强行把我的排序给改了。没想到,倒是惊动了你这个更大的神仙。”璧兕珠在空中盘旋着,散发出的莹白光泽将夕生的脸模糊成一片柔和的光幕,可墓幺幺还是机敏地捕捉到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某种情绪。“举手之劳。”
“这么说来,后面给我送的那张写着‘有诈’的纸条和那瓶丹,都是你的举手之劳咯?”夕生仍是不答,抬起手来轻轻点了一下,那璧兕珠便离墓幺幺更近了不少。“所以,你已经帮了我不少,咱俩算是两清,你这礼物贵重得有些……”她刻意地停顿了一下,转眸抬眼笑了,“太可怕,我不能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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