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情况,一动心,便是万劫不复了。
赵驰心底暗叹。
然而他便是这般,就算是心底已经明镜似的有了计较,却并不说明。
除却刚才那一愣神的时间,他又笑眯眯的恢复了常态,任谁也瞧不出来,他内心排山倒海班般的情绪翻涌之后,早已改弦更张。
“采青的事我听喜乐说了,身体还得保重为上啊。”赵驰道,“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照顾,难道还指靠旁**心?”
“殿下教训的是。”何安连忙道。
“厂公再休息一会儿吧。”赵驰说着搀着他又躺下。
“殿下,奴婢自己来就好……怎么能让您……”
“有什么不合适的。养足精神,西厂初建诸多事宜还待厂公主持。”
何安手足无措,几乎是僵硬的躺下,眼睛巴巴的瞧着他。赵驰心下了然,又把锦被拉上了两分,掖在他肩膀下,这才坐下来道:“厂公睡吧。”
他顿了顿又说:“我不走,就在这里陪你,等厂公睡着了我再走。”
这话说完,何厂公似乎得了什么保证一般,闭上眼,殿下竟然就坐在身边,不知道怎么的觉得极安心,真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又沉又深,比平日里休息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凳子上没人。
喜乐端了粥进来,见何安发愣,便小声道:“殿下刚走没多会儿,白日里一直在这儿陪您呢。”
何安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在旁边那张凳子面上摩挲……
“殿下……”
这儿似乎还有殿下留下的余温。
暖了他的心。
*
赵驰乘着夜色回了府邸,刚悄悄合上房门,就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殿下这一去可好久了。”
赵驰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拍拍胸口:“小师叔你吓死我了。”
“没做亏心事,殿下怕什么呢?”白邱从里间走出来,在椅子上坐下,凉凉的瞧着他,“殿下去了一天一夜。”
“你说你不急的嘛。我去的时间就长了点。”
白邱痛心疾首:“谁吹嘘自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黏身的?这会儿倒好,直接一脚扑腾进去了,摔你个七零八落,才知道后悔。”
赵驰一顿,半晌道:“情到深处难自禁。我能有什么办法?”
“后果都想好了?”白邱道。
“能有什么后果,两个人的未来早就已经能看到了不是吗?”赵驰道,“待京城的事情解决了,必定是要外放做个藩王的。至于何安……他现在是御马监掌印、西厂厂公,原本不用我操心的,可是他根基未稳……等皇帝薨了,才是他的危险时刻。乘着我还在京城的时候,帮他斡旋一二,保他平安。届时新帝登基,正是用人之际,不会为难他。至于我……我走了就是。”
白邱皱眉:“本身可以毫无挂念,非要牵扯羁绊。殿下可是下了步‘好棋’。”
赵驰一笑:“嗨,我当我的藩王,他做他的厂公,两人飞鸽传情,千古之后也能留得一番佳话呢。”
白邱瞧着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恨铁不成钢。
“你就嘴硬吧,届时有你吃苦的时候!”
赵驰混不在乎的翻出那本显贵名录,开始往后翻。
“你找什么?”
“厂公给我推荐了一个玩伴。”赵驰道,“我惧内,自然要听他的,多结交结交人……找到了。”
他摊开那页纸。
——周正,字元白。国子监太学博士。
白邱:“……你真喜欢何安?”
“真的,十足真金。越是喜欢他,越不能让人觉得我喜欢他,让人瞧出了不一样的清以来,这事儿就难办了。”赵驰笑了笑,又认真问道,“这初秋晚春,我上次去瞧颐和园荷花开的还好,迟点约周博士夜赏荷花如何?”
*
采青的遗体如何处理成了难题,按道理她已将嫁人,皇后宫中命人去问郑献,有老太监去问了郑献,郑献也不管,只让买个薄棺材送乱坟岗葬了。
这事儿让何安知道了,何安便让喜乐把采青的后事接了过来。
他在京郊买过两亩民地,边让人把采青葬在那里,头七的时候何过去祭奠,倒了碗酒,摆了块猪头肉,烧了纸钱。
只是对着采青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入坤宁宫早些,又年长采青几岁,偶尔有些交集,并不算多。
这复杂的心绪大约是兔死狐悲、触景生情。
等钱都烧尽,他才道:“这世就当是枉来一遭,下辈子好好活吧。”
这地不小,周围也没什么住民,从采青墓往回走几步,隔了竹林又是另外一个老旧些的墓地。何安在前面站了一会儿。
喜乐喜平自然就去给墓烧了荒草,扯了蜘蛛网,又上了值钱。
那墓碑上的名讳露了出来。
写着喜顺二字。
“你替喜顺看护着咱家,也有四五年了。”何安道,“委屈你了。”
喜平在他身后嗯了一声:“大哥的遗愿便是师父安好,谈不上委屈。”
何安瞥他一眼:“喜顺是傻,你比他更傻。你们两兄弟傻到一块儿去了。喜顺非要喜欢不能喜欢的安远公主,我劝了不听,才落得个惨死的下场。你呢,为了喜顺那点儿个遗愿,挥刀自宫当个伺候人的奴才,是不是有病。”
“我入宫是为了伺候师父您。”喜平面无表情道:“要不怎么是亲兄弟呢。”
“说你胖,还喘上了呢?”何安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喜顺这小子,当年就是个刺儿头,管束不住的。狗胆包天的去喜欢自己伺候的安远公主,事情败露,公主远嫁和亲,公主的母亲惠妃一瞬间老了十几岁。
喜顺他自己被赐了杖毙。
行刑的那日,是他带了人去的。
闷棍下去,几下就没了声息,不到二十棍人就死了个彻底。
何安瞧着喜顺的墓碑,只觉得喜顺含泪而死的模样还在眼前晃荡。
瞧瞧吧……
这就是斗胆爱上了自己主人的下场。
这就是心生妄念的结果。
害人害己。
该下十八层地狱。
喜顺的血和泪应是个教训,当做警示钟,牢牢的立在自己心底才对。
他回头又瞧瞧喜顺的墓碑:“走吧,等明年清明,再来祭奠你哥哥。”
*
何安这次身体真不好,出来坐了马车,回去的时候喜乐在莲子外面问:“师父,早晨何爷那边儿差了人来,说请您空了回去一趟。我瞧这采青的事儿耽误不得,所以拖到现在才和您说。”
喜乐嘴里的何爷并非何安,乃是何安的干爹,直殿监前任掌印何坚。
如今何坚身体不好,早就已经卸任,在皇城根下买了套小宅子住着。
何安对这位干爹,感激之情有,父子之情无。
平时也是供着钱财,不是逢年过节并不过去探望。
“师父,靛蓝胡同快到啦,要不要过去啊?”喜乐催了一下。
“马上中秋了是吗?”何安问。
“是呢,后天就中秋。”
“那过去吧,当时中秋过去探望。”
“好嘞。”喜乐应了一声,喜平已经拽了缰绳,引着马车进了靛蓝胡同。
何坚的宅子不算大,又在胡同最深处,最后一截路马车走不了,何安在喜平搀扶下,下了马车,泥泞路上的污水顿时脏了他的皂靴。
何安皱眉:“这地过年来的时候就说让顺天府下面的人给整一下,都大半年了,咱家说了没用是吗?”
“回头我过去一趟,师父别生气。”喜乐连忙说,“是谁负责督办的,回头拉回昭狱去治罪。”
何安这才觉得郁闷的心情通透了点,走到门口,何坚宅里的下人早就开了门在两边恭候。
何坚娶了房妾,年龄不小,跟了何坚也有些光景了,见何安回来,连忙笑道:“少爷回来了。老爷等您许久了。”
何安跟了她往进走:“干爹身体可好?”
“还是之前老样子,病着呢,喝了药精神点,不喝药就浑浑噩噩,最近越发不好了,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妾侍道,“说起来郑秉笔也到了一会儿了,正在里面听训呢。”
“师兄来了?”何安道,已经走到了何坚寝室外面,“那咱家也进去了。”
*
虽然是八月间,何坚的寝室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才下半天,就暗沉沉的点了灯。
郑献果真在里面坐着,面色不好的瞧着进来的何安。
“师兄。”何安微微行礼。
郑献一笑:“哟,西厂厂公,御马监掌印来了,威风的狠呐。连礼数都不稀罕做足了。”
一想到采青,何安确实懒得再应付他,在他旁边坐下:“师兄说哪里话,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做什么虚头巴脑的礼数。”
郑献被他气笑了:“何安,你如今是腰杆子**,不把咱家放在眼里了是吗?上次狌狌那事儿,你分明就是把我当枪使,说什么替我除掉陈才发,是你自己想上位是真!亏得我当你做师弟,信任你,听信了你鬼话连篇,差点连命都赔进去!”
“这不是没有吗?”何安端起新送上来的茶,垂着眼皮子,抬都没抬一下,从怀里更拿出了殿下送他的珠子,在手里反复把玩,“师弟那会儿抓了李子龙当场就把人杀了灭口,师兄多虑了。”
“那你明抢了太子对我的宠爱和信任呢?”
何安懒懒一笑:“太子要信任哪个奴才,那是太子的事儿,咱们专心办好分内的差事就行。可千万不能忘了本分。”
郑献被他一通义正言辞的抢白堵得无话可说,腾的站起来就想开骂,就听见内里传来一阵咳嗽声:“得了。您二位大裆就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吧?”
那妾侍连忙掀开帘子,冲里面道:“老爷您醒了。”
“都进来吧。”里面说了一句。
何安和郑献互看了一眼,一前一后的进了去。
“干爹。”
“师父。”
卧榻上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干瘪到了极点,额头上尽是老人斑,头发斑白掉落,满脸褶子。只一眼,就知道这个人应该是油尽灯枯,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何坚怪笑一声:“二位还知道我是谁呀,我以为你们都忘了有我这么一个人呢。”
“那不能够的,师父。”郑献笑道,“徒弟不是忘本的人,有些人是不是,那就不知道了。”
何安瞥他一眼:“师兄说什么是什么。”
“行了,少斗两句嘴。”何坚咳嗽了一声,“我叫你们来,是问问采青的事儿。皇后身边的冷梅姑姑告状告我这里了。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也只好尽尽心,问问你们打算干什么。一个娶妻,家里五房太太,还不够。一个做媒,人家不情不愿的不知道怎么做的媒。说出去真是丢尽我这张老脸了。”
何坚以前刻薄严厉的很,虽然已经病体沉疴,然而说出来的话,一时也不敢有人反驳他。
屋子里安静了一阵子,只剩下何坚破风机一般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何坚道:“我这次来,是准备着你们中秋不用来的意思……未来,怕是也不用来了……”
两个人听完这话都抬头看他。
“干爹,这话不吉利。”何安道。
“哼,吉利是什么?说了好听的我就能长寿不死吗?”何坚道,“有些该交代的交代了,也了却一桩心愿。”
他挥挥手,那妾侍就从旁边拿起一个匣子,走到郑献跟前。
何坚艰难道:“这匣子里是咱家名下在京城的七八套宅子,还有乡下百亩良田。另有银子十万两。郑献,你现在是个司礼监秉笔,用钱的地方多得是。这些都留给你了。”
当太监的没有不贪财的。
郑献一听,连忙跪地说使不得,然后哭了起来。里面掺杂了喜悦,又因为这遗产分量足够,连哭腔都带了几分真情实感。
“别哭了。迟点给我披麻戴孝,别连个送终的都没有就行。”何坚叹了口气,一指妾侍,“你二妈年龄不过二十七八,你安排人送她回乡下老家罢。”
郑献也应了下来。
带着那妾侍千恩万谢依依不舍的走了。
等人都走光了,何坚道:“郑献原本在直殿监就手脚不干净,去了东宫进了司礼监接着职位之变收受许多贿赂……如今眼珠子长在头顶,什么不该做的都做了。采青只是一出,欺男霸女、占人良田……传他的坏事多了去了。”
何安听了应了一声:“师兄是这么个性子,太高调。”
何坚呵呵一笑:“我给他的也不是什么干净钱。还有我那妾侍……若是郑献这小子起了贪念,非留下我那妾侍,他便留不得。”
“干爹是给我留了掣肘他的后手,我明白。。”
“我替你试他。”何坚道,“这是最后的底线,若他真罔顾人伦,也不用心慈手软了。”
“干儿子记下了。”何安道。
何坚叹了口气:“你过来。”
何安走到床边躬身道:“干爹还有什么要吩咐?”
“你恨我吗?”何坚问他,“是我拦了你追随五殿下的路,也是我送你去了皇后的坤宁宫,把你扔到豺狼虎穴里挣扎。”
“不恨。”何安道,“若不是这样,小安子怎么走到今日。干爹是帮我,不是害我。我心里记得干爹的好。”
“记得就好……记得就好……”何坚有些欣慰,他躺倒在床上,对何安道:“五殿下回京了是吗?”
何安顿了顿:“是。”
“你记着,做奴才的,千万别肖想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我知道的,干爹放心。”
何坚点点头,挥了挥手:“我所有家产都给了郑献。料你也不稀罕。你走吧,以后别来看我。我死了给我买个薄棺材就行。”
说道这里,他已经乏力,闭了眼再不言语。
何安撩袍子给他磕了三个响头,转身退了出来,走到门口也不说话径自上了马车。喜乐和喜平连忙上去驾车走了。
*
回去的路上,何安道:“老爷子就这几天了,给备好寿衣棺材时刻盯着点。”
“师父放心,我惦记着的。”喜乐回他。
此时华灯初上,京城里冷清气息被压了下去,透露出繁华和喧嚣。
然而这一片繁华中,孤寂的人却更显萧索。
本来车马劳顿一天,何安精神不太好,然而闭了眼……
喜顺的脸在自己眼前晃荡。
晃来晃去,变成了采青上吊时的模样。
何坚的话,还在耳边上。
何安又睡不着了。
他睁开眼,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胸口闷的很,掀开帘子透透气。
马车正走到醉仙楼下,一片喧嚣嬉闹声从二楼传来。何安不由自主的仰头去瞧……
“停车!”他忽然道。
喜平不明所以,拉紧缰绳,停在了醉仙楼下。
“师父?”喜乐小声问何安。
然而何安跟没听见似的,痴痴的仰头去看。
醉仙楼房檐飞翘,上面挂着圆圆的月亮,月光如水,撒入人的心底。
五殿下这会儿正在二楼,倚着栏杆与国子监的周大人笑语对饮。
看来殿下这般英姿,早就俘获了周大人的心。
无须自己再瞎操心。
一个风流倜傥。
一个温文儒雅。
璧人成双。
真是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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