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到了酉时晚膳时候,独孤高瞻独自一人用了膳,吩咐着殿内人把一应的用具撤下去,兀自往院子里散步赏景儿。
膳后约莫到了戌初刻,独孤高瞻才打发底下的宫人掌了灯,往勤政殿去。却也不叫人取奏表料理政事,只管吩咐着叫传召宫廷乐师并着一众舞姬,便把这勤政殿当做个寻欢作乐的去处。这本也是独孤高瞻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每晚用过晚膳都要往花园里头散散步权当消食,到了戌初刻都会在勤政殿内听曲儿赏舞,而且历来都是不许人打扰的。
勤政殿内宽大的金丝楠木的案几被抬到了一边儿,六盏宫灯并着十数盏角灯都点上,烛火晃得明亮得很,年轻的帝王时不时眉头深锁,却又不时连眉眼都带上了笑意。底下的乐师舞姬们更是半点儿不敢出错,生怕惹恼了宝座上那个面容俊俏的人。独孤高瞻拿手轻轻按压太阳穴,身子也往紫檀宝座后面靠了靠,吩咐着殿下的人换一首欢快些的胡笳曲调来,自个儿就着斟酒又吃了一杯。
独孤高瞻正是兴致高涨的时候,外头却又一阵吵闹之声隔着门传进里头来,乐师舞姬尚未停下,独孤高瞻已经把眉头深锁。朝旁边儿的冯禄使了个眼色,冯禄立马弓着身子出了殿,打探外头是发生了什么。
而此刻的勤政殿外,几个小太监满脸为难的拦着一个年逾六旬的老者,只见这老者身着紫色朝服,胸前又是仙鹤的补子,往上看,一张还算得上和善的脸此刻额头瞧得见汗水,连带着神色都有些不大好。
冯禄才出门,一眼便看见这老者,一个激灵就要躲回去,那人却先开口喊住了他:“冯禄你站住!”开口时声儿颇有些威严的气势,冯禄暗道倒霉,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往那人跟前凑过去。
才站住脚跟,那老者就不顾身份的一把拽了冯禄衣领,铁青着一张脸,圆圆的一双大眼睛瞪的老大,冷着声儿的问冯禄:“皇上又召了那些下作的东西在勤政殿里头?”
冯禄口里直喊“我的祖宗您松松手”,听了老者的问话缩着脖子,声儿哝哝的回他:“是呢,大学士您又不是不知道,打好些年前皇上就有这么个习惯,用过晚膳都要叫乐师来勤政殿弹琴的。”
是了,这位已经将近古稀之年的老者便是朝中德高望重的内阁大学士章平远。章平远此人一向正直,又是跟着先帝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人,朝中且不说外官,光是京官也少有十分之三都是他的门生,桃李满天下这个词他很是担当得起。况且又是个耿直刚正的性子,历来独孤高瞻有什么荒诞之事,他总爱上书直言,故而也引得独孤高瞻很是不喜欢他。
这当口章平远有顶要紧的事情要回禀,却被几个小太监拦在勤政殿外,本要发作,却又听殿内传出来的琴声一阵高过一阵,一张老脸黑了个透彻,不用想便也知道独孤高瞻在里面寻欢作乐。乍一见冯禄出来,立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抓着冯禄一推搡,口里还振振有词:“去回皇上,内阁大学士章平远有要事回禀!”
冯禄哪里敢不应下,一挣脱开章平远就拔腿往殿内跑进去,一溜儿小跑回到独孤高瞻旁边儿,才站定,眼见独孤高瞻一眼扫到他身上,又是一害怕,把头略低了低,声儿不高不低的回:“外头是章大学士,说是有要事回禀要求见,几个小子不敢打扰您,把他拦在了外头,大学士有些气恼了。叫奴才来回您,看看……看看您见是不见。”
独孤高瞻却把眼儿眯成了一条缝,很是不屑的从鼻子挤出一声冷哼,手里的酒杯也朝着地上信手扔出去,一开口那声音好似浸过了寒冬里的风雪似的,打的人骨血生冷:“老不死的,偏他有什么要紧事情来回禀?打扰了朕的好兴致,你出去叫他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朕没空见他。”
冯禄很是觉得为难,那位大学士,平日里连皇上的不是都敢数落,他一个太监,虽然是个颇有脸面的太监,那位大学士又哪会把他放在眼里。滚回去这样的话,他是端端不敢说的,可皇上的吩咐,他更不敢不应。当下一点头,又是一溜儿小跑出了殿,这回他倒学的机灵,就站在门槛边儿上,离章平远少说也得有五六步远。
冯禄把嗓音一捏,冲着章平远连连躬身,还一边儿说着:“皇上这会子兴致正好,怕是不好见您,要不您先回去,等皇上看完了这支舞,您要真有什么事儿,明儿个早朝一并回了也是能够的。何苦这当口去招惹皇上心里不痛快呢。”
却不想章平远根本不听他这番话,反倒上前几步一把将冯禄推开,冯禄一看不好,立时喊了旁边儿的小太监上去就要拦章平远。章平远音调一提,喊了一声“杀才”,把身子一转负手而立,就瞪着几个小太监。连着冯禄都愣在原地不敢动作,哭丧着脸不住的劝道:“大学士,您权当可怜奴才们,这勤政殿您可不能闯进去呐。”
章平远理都不去理会冯禄,拔脚就往里头走。才一进到内殿,就眼见独孤高瞻一手拿着支鎏金高脚酒壶,一手拿着支翡翠莲形酒杯,眼也不睁,歪歪斜斜的靠在宝座上。而殿下,左手边儿琴师打着胡笳拍子,前头几步不远的地方一众舞姬着薄纱舞衣正跳的起兴。章平远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当下高声呵斥:“下作的东西!还不退下去!”
歌舞起兴的奴才们一见这位老大人,都是愣了一愣,却又看见独孤高瞻已然端坐于宝座,手里的翡翠酒杯也又摔碎了一个,谁也不敢动,谁也不敢退下去。
屋里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独孤高瞻一摆手示意众人退下,却又冷着声儿质问章平远:“章大人不得召见闯入勤政殿,这,是要造反不成?”
章平远行罢一礼却也不肯告罪,把个腰杆子挺得笔直,就仰着头眼睛同独孤高瞻对视上,半分不闪躲,一点儿不退让,拱手再一礼:“老臣有要事回禀,况且勤政殿历来是君王处理政务之所,皇上您夜夜在此处高歌寻乐,传出去让天下臣民如何看待!”说完这番话,章平远心中的怒火有了些许发泄,才想起正事儿来,又对着独孤高瞻一礼,不等他开口说什么,继续回话,“南方兖州发生大旱,百姓颗粒无收,连带着日常用粮都成问题。而胡支又借此机会举兵来犯我兖州边境,情况实在紧急,还请皇上当机立断,出兵御敌!”
独孤高瞻怏怏地听着章平远回话,这原本十万火急的事情,到了他这里却好似一句“今儿天气不大好,外头又起风”了一般。章平远没得到什么回应,皱着眉头喊了一声“皇上”。独孤高瞻“嗯”地一声儿,才肯拿眼直视章平远,开口却丢出一句让章平远险些吐血的话:“你就为这个,打扰朕赏歌舞?”
章平远立时倒退两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这样的帝王,置百姓生死于不顾,置天下安危于不顾,他眼里!到底还剩下什么!当即怒从心头起,开口对着独孤高瞻就质问:“您以为这样的事儿不要紧?您觉着您寻欢作乐比黎民百姓和这天下更要紧?”两声质问尚且觉得不够,章平远一向自恃是老臣,并不很对独孤高瞻恭敬,这当口索性发作起来,一开口就直呼独孤高瞻名讳:“独孤高瞻!先帝把这江山托付给你,不是叫你糟蹋的!你若担当不起这千斤重担,百年后有什么颜面去见你列祖列宗。你便只管寻欢作乐,做个荒淫无道的昏君,等着胡支踏破这皇城大门,你便要做亡国之君吗!”
章平远一股脑把肚子里的恼怒都吐出来,独孤高瞻却是越听脸色越难看,皇帝名讳,向来都不许直呼,那是大不敬之罪。更何况章平远一口一个荒淫无道,一口一个昏君,更是把亡国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独孤高瞻便是再怎么荒唐,也决计不容许一个臣工这样侮辱他!当下发了狠,直呼左右上前拿下章平远,一踏脚从宝座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盯着章平远:“老贼!朕素日看在你伏侍过先帝,多容忍你几分,你如今愈发长了行市,什么话该不该说都没了分寸,既然如此,这脑袋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不如朕帮你摘了!”
这当口冯禄站在外头早吓得不敢入内,一听要杀章平远,心里也急起来。甭看他是个太监,可这天下要是没了,他们这些宫里的人照样是落不着什么好这个道理,他门儿清。当下急得团团转,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杀了大学士,朝堂可就乱了。突然,冯禄一个机灵,衍庆宫里那位娘娘,一准儿能有办法!想到这里,嘱咐了小太监几句,拔腿就往衍庆宫跑,心里只喊着快点,再快点。
衍庆宫的门口也拦着太监,却没人真的敢拦冯禄,可又觉着不通禀就放他进去于理不合,一伸手就要挡住他去路,冯禄一巴掌拍开那小太监,嘴里还骂着“狗东西,你爷爷的去路也敢拦”,一刻不停下的仍旧往里头跑。
苏叙卿满脸惊诧的看着气喘细细的冯禄,左右看看身边儿的丫头们,又看看跟着冯禄进屋的小太监,噗嗤一声儿笑出来,问了句:“冯禄,你这规矩,都还给你师傅了?”
冯禄面儿上一臊,却哪里顾得了这许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开口就喊:“苏娘娘,您快去勤政殿吧,皇上他,他要杀章大学士,您快去劝劝,晚了,晚了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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