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由传为佳话的狐仙夜会、直到现下莫名就演变成的人鬼情未了,其间跨越度其实也不是很大,细想想不过都是些怪力乱神做不得真的玄乎东西,可这猛地就叫我打了个瘆!
说好了的风情入梦魅惑龙心的,怎么就叫我这好端端先成了狐媚妖精,接着倒好这就又成了死人的魂魄?
这么想着没防备又打了个哆嗦!但心下里的翻腾很快被我压制住,我没把一丝别样的神情带到面上去。
蓉妃似乎并不曾留意我此刻心绪的变化,又或者这事儿看在她眼里从来就没觉的有多不同,横竖目的达到便是真的,其间过程是什么、本质可有变化,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忽略。她徐徐浅叹,一双明眸在我面上扫了一圈,抬手扶扶倾向侧旁的流云髻:“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并未点明,但我明白她什么意思,毕竟她伴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且这宫里的人没谁不知道皇上单恋前朝宸贵妃。
就知道她会如此感叹,但我悄眼去留意蓉妃面上的神色,见她仍旧是这么一副冰漠且掺些微冷睿的模样,该是没有着恼于我的出格。便暗暗松下一口气。
我胆子确实够大,一直都很大,这无需质疑。不过这一次其实事后我也有担心,担心自己是不是玩儿的太过了火?
当初那一瞬间情之所至,积蓄在心里这一通压不住、敛不得的浓浓心绪作弄的我一股脑就起了性子,后便又由性纵性的迷迷糊糊就代入到了宸贵妃的身份当中、或者说我是把自己代入到了一个恋慕皇上、有太多话太多心事想向皇上宣泄,偏生我的身份与所处格局又由不得我去向皇上吐口宣泄,故以旧物表我心思的痴怨女子的一怀境地,事后又这么不受控的给生生整出一段所谓人“鬼”不了情……当时热血冲头便忘了我自己是谁,当事后恢复清明理性才懂得什么叫作害怕,且我现下也仍旧在隐隐然的后怕!
皇上他不傻,他是在装傻,他是因了心头对宸贵妃的追思与迷恋已经到了一个狂热不能控制的地步,故而开始疯狂的装傻、疯狂的愿意去相信这些个分明目的不纯、心机不浅的怪力乱神的东西。说白了也就是君王一时头脑发热给纵容出的一幕幕闹剧!
但皇上毕竟是皇上,且他从不是一个昏君、更不是一个痴癫呆傻者。他可以一时兴起陪着我与蓉妃这么一次次玩儿下去,但一任再浓厚的兴致也终究会有变得意兴寥寥、终至金纸般薄弱、再至最终消泯涣散了无痕迹的地步!说不定什么时候皇上便对这闹剧一场失了兴致,又说不定转念还会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愠恼的只觉自己被一群别有用心的身边人给耍了!
如果皇上突然有一天退出这荒诞不堪的戏码再不赏光,且新仇旧账一条条的同我们清算,我们纵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特别我还如此胆大包天的拿了他最为珍视、最为碰不得也触不得的挚爱之人在他面前插科打诨……陛下他若追究,我都不知道我会死的有多么惨!
但一切既已成为定局,那么怕与不怕都再失去了全部的意义……只有期待九曲回廊之后突忽呈现出的一片柳暗花明,人生于世也从来就没什么事情会是绝对一尘不变、既定而毫无转机的,不是么?
“奴婢的胆子一向都很大。”我抬眸对着蓉妃浅一莞尔,复侧目蹁跹了一下眸波,唇畔勾勒出的笑意点水般微微,“娘娘之所以看重奴婢,不也正是因了奴婢这胆子比常人要大些的缘故么?”声息也有如穿堂过树一般轻袅。
我心里明白的很,我的顾虑也是蓉妃她的顾虑。即便蓉妃再怎么了解皇上的秉性,相比起来她更了解的还是世事的变化无常……这个平民教书先生之女出身,小了皇上两岁、一十六岁时便入了王府陪伴在还是亲王的陛下身边,时今已过四五载的女人,她所经历的世事磨洗、看过的繁华与落寞,她的阅历,其实不会比大家大户出身的萧皇后与庄妃差,其内慧干练也不见得比历经过两个朝代更迭变化、看过艳丽沧桑轮转不歇的倾烟与我差。她所欠缺的是对这后宫里人事脉络的梳理与阅历,因为她这个陛下登基之后才跟着入宫的妃嫔,这方面自然是比不过似我这般的后宫旧人。所以她需要我。
我的阅历、我的胆魄,与蓉妃是最相辅相成的互补。其实只要倾烟愿意,我们两个在这方面俱占优势的人抱在一起商榷、谋划个什么事儿,不见得就不能成,可偏生倾烟她早已没了争权夺势、出头攀高这方面的心思……
蓉妃自然懂得见好就收,她也怕皇上有一日突然回过神来失了兴致、且加以怪罪,故她这阵子未尝不在寻一个可让我直面现身、趁着皇上热度未消与皇上再进一步的契机!好巧不巧的,正是因了我的“胆大”,反倒为这佳人入梦之事又向前更深的促了一把,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的大抵就是如此。
“呵。”蓉妃闻我如此言语,有须臾微愣,旋即鼻息轻一呵声,即而转了眸波落向院子里一道假山盆景前,“你说的没错。”她似笑又随心,“这一遭行事虽太过大胆了些,但是……效果还不错。”于此一转眸波重落在我身上来,“皇上对你这不曾谋面的‘白狐仙子’、‘故人芳魂’,是愈发的着迷了!”她一顿,“甚至……陡然就一跃而就至了近乎于狂热的地步去!”
她后面那一句话声色兀扬,不逼仄,但叫我浑身一打激灵!
我的忖度果然没错……
“那娘娘的意思?”我不愿再同蓉妃过多兜转,抬目凝眸直抵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过去。
蓉妃亦干练如斯:“本宫的意思,你不明白么?”声息略低,透着一丝冰雪的清漠。
她这张脸依旧是娴静且出尘的,冰俏之余有一种天然纯净的恍惚感,但内里暗藏深酝着的其实是太不纯净的阴霾暗岚……
我早已习惯了深宫之中这些面不对心,此刻对着蓉妃这一张仙子般气韵的面靥却还是禁不住惋惜:“奴婢,明白了。”惋惜这一个玲珑剔透的纯粹性灵已被染就了市侩的荼毒。但转念我自己呢?心头一黯,颔首应下。
我,自然明白,我要做的便是继续顺应蓉妃的安排,择一恰到好处的时机,以真实面目与皇上直面……但这个时机其实更难寻,因为此前所行所做所有的铺垫,为得其实就是那将自己真正推往风口浪尖、再不容回头的至为关键的那一刻!
但一语落定,内心忽觉一阵负罪……我利用了自己的旧主,来谋这对旧主痴情不移的帝王的一颗心。利用一个人对另外一个已经不在的人狂热的爱,来达到自己偷得他心、占据他念、最终获得权势利益以及根基深种的目的,这是世上最残忍的大罪!
“明白就好。”
但世事的繁复已不容我有片刻时间去感怀那些有的没的乱乱纷纷,蓉妃一句且叹的话重又把我唤回了神。
我顺势看过去,见蓉妃已把身子略微侧转,抬手拈起几上的青瓷缀粉桃花小壶,满了一盏清茶后捧于唇边慢慢吹着:“本宫喜欢的不止是你这份胆气,还有你的聪明,最主要的……”她抬眸,面色未变,口吻是平和的,但正因了这份平和中所牵带出的欲盖弥彰,才更令人铮地一下就感知到有一种无形的气场应运而发,这气场直抵心魄、叫人颤粟,“是你那从来就没安分过的不甘的心!”她语气一落定,旋即垂眸抿了一口温温的清茶。
我心甫跃……蓉妃终于挑破了我们之间这一次薄纱,她只一语便残酷且直白的拆穿了我所谓“一切都是为了湘嫔”、“一切都是迫不得已”这些个虚伪的面具,使我不得不再一次正视自己的阴暗面、直面自己的狭隘。
“甘与不甘,是奴婢的心境,亦是娘娘练达态度之下所一针见血的揣摩。”我展颜定目,朱唇缓缓沉吐,“而能被娘娘相辅相成的器重,是奴婢的时运。”这双星目凝着些微华彩一路向蓉妃缓缓看过去,不卑不亢,沉仄的语气透着一股坚韧的不羁,又一如戈壁滩上经年飞沙走石下忽就破土而出一朵滴血的罂粟,渐渐那罂粟又以其隐于血脉的本性开始层层盛放、为最美最瑰丽也最魅惑的一株嗜邪的阴灵。最终再也没有谁能去俯视她的锋芒,也再没有谁能去控制她……
一倏悠天风拂树,虚白的冬阳倾洒而下,这点点金光便随着疏影的晃曳而一荡一荡起了水波浪涛的韵致。屋内景深也开始跟着明明暗暗不住交叠。
有暗影打下来,铺陈在我的、在蓉妃的面靥与眉目之间,将原本柔和的轮廓镀上了一层乌沉的厚重,便有游丝样的神秘与不可测潜移默化间一点点细滋慢长。
一时无言,唯有两道目光相互直视,因沉默而把这分明不算敌意的目光作弄出逼仄的锋利。
良久良久,蓉妃静水般的面孔忽地缓缓溢出一笑,这笑一圈圈于她唇兮漫溯生就,浅淡而清凉。
我亦扬唇浅浅一笑。
沉默的气氛随着笑靥的舒展而终归被打破,同时,一些不用言及、已然会意于心的东西也在对视的一瞬便已于彼此心口直抵着灌溉进去,坚韧不移、态度明确。落地,便生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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